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[转帖] (转贴美食小说) 食遍天下 (趣闻,美食做法应有尽有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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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三卷 第十四章 三人行
  新月儿五个指头有节奏的在桌面上轮敲着,发出悦耳声音。看着几个闷声不响的人,她忽然冒出一句:“舒展,你自己咋个想的?”

  舒展摸着衣角,小声的说道:“我……我去是想去的,不过……我还要问问别人意见,再说了,店里面我一走开的话……”

  新月儿皱着眉愠道:“哎,我说你这个人啊,啥子都好,就是做事情婆婆妈妈的。一个大男人,思前想后的,为必然二辈子的你都要考虑周全了阿?做大事情的人要学得会取舍,该爪子就爪子,想、想个麻花儿!”

  舒展给她连珠炮般的话语砸得脸绯红,诺诺道:“是,是,老板娘你说的黑对,我是有点肉。好嘛,我还是想去的,就这样子嘛,我还是去!”他慢慢给自己打气,最后肯定的说了出来。舒展这人脾气好性子慢,不过决定的事情必然不会更改。

  新月儿轻轻叹了口气,转过身去借着撩头发的功夫在眼角飞快的一抹,不让人看见隐约的泪光。她勉强的一笑,温言道:“这才对头。多出去闯闯,男孩子终究要长成男人的。店里头的事情不要多想了,你那个妹儿也不要多想了,来日方长三。出去就要好生争口气,给我把脸绷起,闯出个名堂来哈!……嘿,你!不要抓瞌睡,澡瓜!你娃跟到起舒展切上海,听到没有?”

  澡哥不满的抗议道:“为啥要我去?我刚安定没几天,休息休息……”

  “也,给脸不要脸哇?老子看到起你个瓜批脸么儿就心烦,刚好死远点儿!丑话给你说到前头,放精灵点点儿,要是舒展他出啥子问题,老娘拆了你的肋巴骨!”

  ***    ***    ***

  “老子从来不跟男的一个房间睡!不干,死都不干!”澡哥气鼓鼓的在前台大喊大叫。

  小五眼尾都不扫他一下,冷冰冰的说:“随便你,你喜欢一人一间我没意见,爱住金茂总统套房都可以,你一个人住,翻跟头也没问题……不过,钱你自己付!”

  “哎,说起钱就见外了嘛,大家都这么熟了,何必呢。要不然这样,小五你看我年纪也不小了,是稳重忠厚善良诚实的男人,不如……不如我和你住一间吧?”澡哥说着说着,眼睛里就冒出淫亵的光来。

  “Day dream!”小五拿过房卡,把手里箱子往澡哥怀里猛地一扔,扭头就往电梯厅去了。澡哥身子瘦弱,这一下站不住桩子,腾腾腾连退好几步,直跌入身后一个大咪咪美女的怀里,也不知道他是不是故意的。舒展站在一旁偷乐,看他上下其手,忙乱了好阵子才把美女扶了起来,不知道私语了些什么,神采飞扬的走了回来。

  “搞定!今天晚上我没空了,要陪美女喝酒道歉。大哥,江湖救急,赞助几百大洋吧!”澡哥得意洋洋的搂着舒展肩膀,不由分说的把手上行李都丢了过来。舒展看着他的脸,坚持了几秒钟,终于在水汪汪的“大眼睛”前面败下阵来,不情不愿的摸出200块钱来。

  从金玉兰广场的二十五楼看下去,上海的夜景绚烂夺目,横贯东西的高架桥仿佛一道光束,越过夜空。远远看见一栋一栋形状各异的高层建筑,灯光透过玻璃幕墙,把城市装点得多姿多彩。舒展扶着玻璃窗,把整张脸贴在上面,冰冷的感觉很不真实。

  想起三年前的一幕幕,仿佛就在眼前。跟着师傅的时候,半点脑筋也不用,自在悠闲。是不是现在也要象个男人一样,去闯一片自己的天空呢?纷乱的印象片断从未如此汹涌,在脑海里不断翻腾,羊一、风哥、阿苏、B哥、毛总和银发男人,一张张脸孔不停的在眼前旋转。舒展只觉得浑身无力,脑袋里昏昏沉沉的,连忙冲进浴室,从冷水淋了淋脑袋,这才清醒了些。

  “去他的,还是不要想了,到时候再说吧,随便些好了。”舒展仰把叉倒在大床上,把身体伸开成一个大字,舒服的打了个哈切,就这么睡了过去。

  大概到了半夜三点多钟,澡哥才晃晃悠悠回来了。满身酒气,脸上还有几个唇膏印子,嘴里呼噜呼噜的说着浑话,也不洗漱,倒下就睡。

  一大清早,就被单小五给叫了起来,舒展睡眼惺忪的只是嘟囔了几句,澡哥可不依了,冲出走廊就开骂,亲切问候了单同志的诸多亲属,舒展拽也拽不住。单小五这次倒是好涵养,不动声色的靠在门旁,手里端了一杯苏打水,仿佛什么都没听见。

  澡哥骂了半天,忽然一口气上不来,剧烈咳嗽起来,单小五幽幽的笑着说:“哼哼,你力气挺足的阿,看来少睡一点也没啥嘛。”

  澡哥瞪着眼怒道:“少睡?老子根本就没睡!一晚上辛辛苦苦出去找线索,刚准备休息,就给你吵醒了,弄你嘎嘎的!”

  小五眼睛一亮,忙追问道:“线索?什么线索?”

  舒展在身后轻轻戳戳澡哥,小声道:“澡哥,你,你不是出去喝酒泡妞了么?有什么线索阿?”

  小五耳朵很尖,哈哈大笑道:“哈哈哈,我还以为你真的出去干活了呢,原来是寻欢去了……真风流阿真风流!”

  澡哥不屑的瘪嘴道:“小姑娘懂个屁,老子是工作娱乐两不误。看看,这是什么?”他从屁股口袋里面摸出张皱巴巴的名片,炫耀的在小五鼻子下面晃了晃,大声念道,“咳咳……星辰娱乐集团……苏美小姐……哦惑!不好意思,拿错一张,这个才是,各位观众对不起,咳咳……梅隆镇酒店厨师长 许昌富。听说过没有?”

  小五着急的想把名片拿过来看看,澡哥却一缩手,飞快的揣回兜里去了。舒展瞟到一眼,上面分明印的是:茂名南路BABY FACE 定座电话XXXXXXXX,忍不住偷笑,知道澡哥又在调侃小五。

  小五连忙追问到:“你昨晚同他见过面了?我知道他的,刚刚新败于神秘高手,你居然能联系到他?他说了些什么?”

  澡哥神气的一转头,进了卫生间漱口去了,小五不依不饶的追了进去,继续问道:“到底怎样阿?你是不是装神哦?”

  澡哥被她一激,泡沫乱喷道:“你才装神!我昨天晚上跟他约好了,今天晚上晚上碰面,他知无不言言无不尽!”

  “真的阿!?”小五一喜,旋即试探的问,“是我们都可以去的吧?”

  “当然了……咕嘟嘟嘟……”澡哥漱了漱口,用力的吐在洗脸池里,见小五喜出望外,又补充了一句,“时间地点都约好了,谁都可以去的,不过不晓得你介不介意哦?”

  小五哧的一笑:“这有什么介意的,还没谢谢你呢……”

  “诶,谢谢就免了,有心的话帮我开个单间。跟舒展一起睡,实在不方便……那个、那个睡不舒服。对了,我跟老许约的晚上七点,大东海桑拿中心,大家边蒸边谈。”看着单小五大张着嘴,呆若木鸡的样子,舒展再也忍不住了,狂笑着跌倒在床上。

  “砰!”小五狂怒而去,把门摔得震天响。舒展吐了吐舌头说道:“老大,会不会玩得过火了一点阿?”

  “过火?我还嫌不够呢!小毛丫头,整天个儿盛气凌人的,不给她整伏贴了,老子这个名字就倒转过来写!”澡哥对着镜子悠闲的梳着头发,狠狠的说。

  舒展还是有些犹豫:“但是你真的约得到那人啊?我看你那张名片明明是……”

  说起名片,澡哥一下子就来了精神,转头赞道:“今晚上澡哥带你也去high一high,乖乖,这个BABY FACE真她妈的不错,美眉身材那个赞!dj打碟这个正!实在是爽歪歪!……哦,你说那个老许阿,绝对没问题。你知道他跟我什么关系?原先一起喝酒打炮,是穿一条裤子的哥们儿!等下我给他打个电话,毛问题毛问题!”

  ***   ***   ***

  澡哥嘴巴上随便调侃小五,不过却没有真的约到桑拿房,而是选了个挺清静的茶餐厅吃晚饭。小五虽然气顺了些,不过依旧拉不下脸,气鼓鼓的坐在一旁,饭也不吃,只是弄了杯丝袜奶茶品着。对于这个号称正宗的港货,舒展还是很有兴趣的,吃一口叉烧饭来一口奶茶,觉得很滋味。叉烧丰腴甜美,浓香里透着南国的风情;奶茶同以往吃的都不相同,茶味和奶味细腻的纠缠在一起,入口之后偏偏又在舌尖子上分了开来,茶还是茶、奶还是奶,分外的有意思。

  澡哥草草的扒了几口饭,点上根烟悠闲的翘着脚休息;那个老许坐在他对面,四、五十岁光景,头发向后大背,用发蜡梳的一丝不苟,隐隐传出一股子难闻的味道,人不胖但是看上去没精打采的,两个眼袋耸拉得老大。

  他没吃几口,有长吁短叹起来:“哎,哎,哎……”

  澡哥把烟灰一弹,骂道:“衰货,整天叹阿叹的,跟老娘们儿似的,烦不烦阿?”

  老许用勺子舀了点粥起起来,伸到澡哥眼前埋怨道:“侬窥窥,各个么事能吃啊?他母亲的好几年不见,就招待我这个?还是以为阿拉好歹花园酒店连吃带玩一条龙呢!没义气……”

  “干!老子又不是周正毅,有毛的钱请你happy。老许,人要知足,你看,这里环境也错,苍蝇不多,说话自在方便,再说了,一个人3、50块就搞定,多好啊。看你两个大眼袋子,肯定晚上又出去干坏事了。”

  老许一乐,旋即又哀声道:“我也想啊,不过现在……现在是有心无力阿,都是快五十的人了,老婆那里交公粮都吃不消,还有精神出去花花?倒是你啊,我看你精干巴瘦,当心有那么一天,弄得个精尽人亡!到底啥事体,老子昨晚看女排看得太晚,还要赶回去补瞌冲呢!”

  他俩说的话极粗俗,舒展不觉得有什么不妥,单小五却早受不了了,端着杯子就躲到了旁边一台。澡哥朝小五轻蔑的一笑,悄声对老许说:“我这次来,是人家托我打听个事儿。听说你叫人家给单人PK了?来来,透露点内幕。”

  老许倒吸一口凉气,惊道:“小赤佬,消息哪里来的?你怎么会知道?刚刚没几天的事情啊。他母亲的,这世道真是好事不出门,坏事传千里。”

  澡哥把脚翘到桌子面上,得意的说:“老子是什么人,就你这屁屁事还逃得出我耳目。不要不好意思了,我老早说过了,你这个人水平嘛一般一般,排场总是搞得很大,迟早一天要给人踩了,能混到今天算你运气。快说,你怎么输的?”

  老许还没有答话,舒展忽然插了一句:“大叔,同你比试的是不是一个三十来岁的年轻人,一头白发长得很酷,做的菜都是些很诡异的东西?”

  老许摇头道:“年纪同你说的差不多,不过头发倒是黑的,可能不是你说的那人。”

  舒展追问道:“那他的厨艺呢,有没有那种……那种很……怎么说呢,很恶心的东西?”

  老许没有马上答话,低头沉思了半晌,声音低沉道:“没有,没有什么特别的。澡瓜你知道,我这个人虽说算不上羊大师这些个风华人物,但对于做菜,我敢说绝对ok的。这一行表面上看起来单纯,其实私底下水浑得很,大家勾心斗角的,什么烂污事情都有。我能够在梅隆镇做足十二年,靠的就是这一双手。”他说着说着摊开双手,这一双手掌根宽厚,手指粗短有力,指掌间都是厚厚的玉色暗茧。舒展一看便知,这人手上功夫绝对是有十分火候,立时心下敬佩起来。

  老许深情的凝视着手掌,双目里闪烁着不知名的情绪,继续说道:“三十年寒暑功,竟然完败于人,真是不甘心啊。哎,不过话说来了,再来个一次,一样是输而已。这个年轻人虽有些骄横无理,不过他手底下着实太硬了,一手菜烧得中正平和,完全是最正统的路子,不耍半点花腔,就是堂堂正正压死你那种。”

  舒展惊叹道:“啊!?难道又出了另外一个神秘高手?太出乎意料了!”

  小五也凑过来,竖起耳朵偷听,澡哥在旁边抓住机会又刺了她几句,说得小五脸通红。老许倒是沉浸在那时的情境里了,闭上眼睛喃喃道:“刚输了那晚上,一夜没睡,一直后悔为什么不放下架子,选拿手的同他比上一比。不过后来慢慢就想通了,那年轻人手在我脑海里盘旋,一招一式清清爽爽,毫不拖泥带水。堂堂正正的醇和气质,我是比不来的,无论哪一方面,都落得下风。我输了,输得心服口服。”

  澡哥又点上一根烟问道:“你输了正常,老子如果赌马就不会买一匹几年不跑的老肥马。这二年你日子过得匀净,卖卖嘴皮指挥人就可以,敢说水平还当不到十年前,那时候你还有点小道道的。算了,不说这些,你看不看得出来那家伙来历渊源?”

  老许被他说得脸一红,羞道:“你母亲的,你才是马!不过确实这几年干管理有些懈怠了,哎,后悔也来不及了。现在既然输了,也就没机会再从头来了,还好,差不多也好退休了。说起这个年轻人,我倒看不出来他的套路。你知道我是上海本帮菜,绝对的老底子,这个人同我切磋的时候,无论手法技术火候还是味道,都是很纯正的海派。可是我听说他和满福楼韩麻子对局的时候,使一手粤菜技艺,叫麻子也叹服。搞不清楚,这人到底什么来历,好像凭空里冒了出来,委实纳闷死了。”

  澡哥和小五听到这里,面色都凝重起来了。一改往日嘻皮风格,刚洗完澡正色道:“看来并不是想象中那么好对付的。要知道,诡异的东西虽然能一下震慑了人,可终究不是正道,必然有办法对付。做菜做到中正平和的境地,就不是一般人可以的了。听你说来,他还是涉猎百家,那就更讨厌了。我看,这事情不太好办。”

  单小五也有些犹豫:“粤菜同沪菜根本是风马牛,他居然可以面面俱到,饮食一道,浩瀚如海,旁人游个几米已经是不容易了。想不到……我们恐怕不是对手……”要叫倔强的小五说出认输的话来,这个神秘高手,真有不战屈人的威势了。

  几个人愁眉间,忽然有人轻快的笑起来,却是舒展。他端起手里奶茶一饮而尽,微笑着说:“喂,我说你们几个,真是好笑。没有比过怎么知道就一定不行呢?人生难得有几次机会同高手过招阿,我觉得身上都发烫起来了。再说了,就算输了也没什么大不了,最多我回去继续干我的小厨子,澡哥你还不是一样跑堂?哈哈!”

  老实巴交的舒展,站直了身子,蓦然散发出一种独特的气势:不欲压倒任何人、却也不被任何人压倒的醇和气势!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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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三卷 第十五章 风哥,又见风哥!
  一天下来,听到的不算好消息,澡哥和小五都略略有些个担心事,不过不写在脸上。舒展虽说有些个木讷,不过内里灵光得很,自然看得出别人焦虑,却不说破。方才澡哥同老许勾肩搭背的密谋了老半天,这时便推说晚些时候要同人碰面,猫腰就爬上出租车扬长而去,不过急色模样,分明在脸上写着鬼混两个字。单小五眼尾都不瞥澡哥一眼,高傲的别过头去,说要去伊势丹买些护肤品,扔下舒展一人,转过街尾便去了。舒展左边看看,右边瞧瞧,无可奈何的耸了耸肩膀。想想自己上海来过几次,却从未游历,刚巧身旁就是地铁站口,便摇头笑笑自语道:“得,刚好一个人去逛逛。”

  上海这个城市,真可以说是世界上最大的都市,熙来攘往的人群和川流不息的车河,让舒展有些茫然失措。一站一站坐过来,就好像一叶轻舟偏于怒海峰巅,直看得舒展眼花缭乱,漫无目的逛来逛去,完全不知道方向。好几次看到哈根达斯的店子,一样是坐满了客人,舒展禁不住嘴角浮起微笑,心底里泛出甜蜜来,短短几天不见,不晓得莹莹过得怎么样。不知不觉逛到徐家汇,港汇、太平洋荡了下,打算买样礼物给莹莹,可琳琅满目,标签上都千八百的,直让人觉得口袋里干巴巴。好容易在东方觅得个小小的钥匙包,精致的款式细腻的皮质,价钱也公道,这才仔细的包了。

  走得累了,口干舌燥的,路旁一家小店子里坐下,是做港式甜品的食坊,单子上都是些诱人的可爱图片,舒展随意点了个叫龟龄膏的玩意儿,想不到却是黑乎乎的一碗,虽说加了不少蜂蜜,依旧苦涩的难以下咽。闭上眼囫囵吞下,从喉咙口清凉凉的一线下去,这才觉出好来。舒展心里估摸大约是清热败火的东西,一股子药味,后味颇佳。

  缓过劲来,舒展买了张地图,沿着地铁线一路行去,直到日头偏西,对照手上地图,才发觉竟然只在小小一块里逡巡,不禁泄气。这时肚子鼓鼓乱叫,忙在路边一家小铺子打算解决晚饭。大约是在四川路上,因为贴着永明巷,这家铺子就叫永明点心店,卖的是上海小馒头,有生煎和灌汤。舒展各要了两客,学着旁人的样子,弄了些醋,只觉得生煎香脆灌汤甜美,各有各滋味。这家点子是老底子手艺,从和面到调味,都相当出色,让舒展现在这张精到的嘴巴,也不得不赞一句好。

  毕竟是人生地不熟,方向感极差的舒展对于上海的印象也就仅仅局限于高楼林立、人流如织、车水马龙的表象上。但就这么浅浅一瞥,竟然也耗去了大半天时间,等回到酒店,已经是华灯初上时分。

  房卡在澡哥那里,看来不到半夜是进不去了,舒展没法子,只有硬着头皮去敲小五的房门。虽然没有吃闭门羹,却着实给吓了一大跳:房门丫的一声拉开,探出个白糊糊的脑袋,只眼睛嘴巴那里三个黑洞,宛若千年女鬼。舒展和曾见过这般架势,哇呀大叫一声,摔了个屁股墩儿。

  “神经病!”鬼脑袋含混的发出了一句人话,分明是小五声音,“土老贸,没见过人做面膜的阿?算了,进来吧。”

  “女人还真是麻烦,大半夜的,还搞得鬼一样。”舒展心里嘟囔了句,老老实实坐在床沿子上看电视。舒展不善交际,同小五搭几句话,她都是爱理不理的,到了后来也懒得多说,两人只是闷着看电视。舒展想看天下足球,偏偏遥控器掌握在女人手里,尽是些情深深雨蒙蒙的东西,赵薇林心如加上古巨鸡,几双硕大无比的牛眼睛晃来晃去,声嘶力竭的,看得他心里腻味。

  正迷糊间,房门忽然叫人擂得山响,却是澡哥逼着喉咙叫:“开门开门!公安局检查!嫖客蹲左边小姐趴右边,嫖客蹲左边小姐趴右边。”满嘴都是胡言,看来又是喝高了。小五拉开门,当头就是一拖鞋,把这假警察拍到走廊里躺下,世界这才安宁。

  虽说澡哥好像夜夜笙歌的不干正事儿,却偏偏总能搞到些特别的东西,这天晚上也不例外。舒展听他大吹了一番:如何在东魅把了一个美眉,又怎样拼酒干翻了老许。到底是花丛里的老手,莺歌燕舞的场面讲起来唾沫横飞,听得舒展瞠目结舌,竟不知夜晚还有这般过法。比起来自己早些年酒吧里过的日子,真是纯洁得有如小孩子一般。

  临末了,澡哥好像不经意的从口袋里摸出一团纸头,扔给舒展道:“我随手从人家那里搞来的,据说是记者邀请函,那个什么高手搞的,有没有兴趣?”

  单小五对于澡哥的东西总是持有一种惯性的不信任感,把邀请函仔细的展开,端详起来。那较真的劲头,赶得上刑侦人员。翻来覆去也看不出破绽,小五这才兴奋的说:“你说这真的是那个高手邀请的?太好了,终于可以看看到底是何方神圣了!!”正说间,忽然记起一事,颓然道,“可是这邀请函只有两个人名额,该怎么办才好呢?”

  澡哥蹲在门口的小冰箱前面倒腾了半天,终于寻到一瓶威士忌,头也不抬的答道:“那么大个人了,还奶声奶气的叫什么‘太好了,终于可以看看……’。搞得跟追星族一样。得,我可不乐意跟你们一起混。给1000块钱,票就让给你,怎么样?”

  “成交!”

  ***   ***   ***

  单小五手上拿了个速记本子,很淑女的站在角落里,到底是青春靓丽,吸引了不少眼球;舒展则一直在抱怨,脖子上被强迫挂了个很大的玩具照相机,看上去傻得可以。

  “烦什么烦,你本来就傻乎乎的,这叫彰显个性,懂不懂?挂好了,瞧你那样,没事儿扭什么?”小五扶了扶平光眼镜儿,很权威的说。

  “哦。”舒展轻轻嘟囔了几句,也就老实了,把注意力放到外面。诺大的厅堂里摆了一圈桌子,簇拥着中间的一张台子。外圈的桌旁都已经站满了人,有好一些小五都认识,便附耳过来悄声给舒展介绍:“那边那个胖胖的是锦园的老板,早些年很厉害的人物,据说算得上沪上前十位的高手;你别看那个矮子其貌不扬的,东湖宾馆的厨子,是专门给领导们服务的,含而不露;我猜最厉害的是这边这个竹竿儿,你瞧他站在那儿,身上散发的气势就叫人心折!……他叫什么名字?nnd,姑奶奶又不是派出所的,不管查户口!”

  “嘿嘿,不认识就不认识嘛,装什么老江湖。”舒展偷偷捂着嘴乐。

  “哼!难不成你认识阿?别臭美了,人家高手怎么会认识你这个小虾米?”

  舒展笑而不答,这个瘦高个儿他还真认识,气势绝对不凡,不过手艺就算不上最顶尖的了。大概是世家出来的,自然带着股子气,一站一行同舒展这种小虾米确实是没有可比性。三月份舒展还刚刚同他切磋过,自己刻意留了一手,同他成了个不相上下的局面,圆了瘦子的面子。

  可巧的是,老许也在里面,正四处打望。见了舒展,冲他挤了挤眼睛,微微一笑,舒展这才知道,澡哥的入场券便是他这里来的。老许不是已经败给人家,怎么这时又出现在这里呢?舒展想不明白里面关节,看那一圈,都是些成名的高手,可以说云集了沪上饮食界近两成的精英,今天齐聚于此,难不成那个人竟然自信到要独力对抗这么多人么?

  正伤脑筋的辰光,原本闹哄哄的大堂忽然安静了下来。不知什么时候,一个身材颀长的年轻人走了进来。他一身合身的黑色衣衫,散发出一种摄人的奇异魅力。就连角落里的舒展,都能够隐隐感觉到一丝寒意。这人沉默的缓缓行来,仿佛有一种压力,迫使周围的人让出路来,一直走到圈子中间。三年前仓促一眼,舒展也不能肯定这人究竟是不是当年的银发男子。棱角分明的面孔、高挺的鼻梁和薄薄的嘴唇,透出坚毅的神情。

  年轻人微微虚着双目环视场内,目光迷离飘忽,见邀约的人都已经到齐了,嘴角浮现出一丝难以察觉的微笑,冷冷的说道:“欢迎各位参加今晚的聚会,鄙人风焚林。”

  没错,就是他!听见这一把让人极其不舒服的冰冷声音,舒展立刻肯定了眼前这个叫风焚林的男人,一定是三年前夺取绝世食谱的银发男子!那诡异的声音,舒展一直难以忘怀,再细细打量风焚林,果然左手尾指的地方戴了个黑色皮套。

  “呵呵,该来的,还是来了。”舒展心猛地绷紧了一下,旋即放松下来,竟然微笑起来,“师傅,茅老先生,你们没做完的事情,不知道我这个小虾米能不能做得到?”

  风焚林的声音冷冰冰的掷在地上,全场鸦雀无声,只等他继续说话。见众人拱卫,噤若寒蝉的样子,风焚林十分满意,但声线里却不带出半点情绪,只是平平的续道:“三个月以来,想必在座各位对于风某有了个初步的认识,我连败沪上名家三十一人,靠的是实力。不过我听说上海有个传统,颇看不起我们这些外来者,近来也听到不少风闻,说什么风某胜知不武——”说到这里,原本眯缝着的眼睛猛地张大了些,迸发出闪亮的光芒,让人不敢对视。

  “我来上海,不是同你们这些人切磋的,有句话,三年前我就说过:我来这里,是要横——扫——上——海——滩!”他一个字一个字的说着,话语如重锤一般敲在众人心上,顿时间场内一片哗然。记者们更是兴奋,一时间闪光灯此起彼伏,热闹非凡。

  风焚林毫不在意人们的激烈反应,轻蔑道:“这几个月里,同你们所谓的高手相较,我也腻烦了,都是些虚有其名的家伙,偏偏纠缠不清。今天邀请的十位,各有所长,据说都是怀有一手绝技的人物。有些是我手下败将,有些我还没打过交道,不过想来也高明不到哪里去。一个个来太累了,你们一起上得了,我一个人应付!来一局席如何?就十道,你们自己商量,风某要你们趴在地上认输!”

  他话说的极难听,下面立刻就有人忍不住了,那个东湖宾馆的厨子平素里都是同高官来往,哪里见过如此嚣张之人,破口骂道:“侬个小赤佬勿要噶狂,阿拉厨房里厢蹲了老长辰光,烧得菜比侬吃的还多。侬凭啥要阿拉低卧来架子同侬较量?阿拉……”

  他话没说完就被老许拽了去,十名大厨师骂骂咧咧的商议了半天,这才由老许做头答道:“风先生,你的手艺我见识过,心里厢真实佩服的。不过你这个做人我就不太明白了,算啦,大概是时代不同了,我们都老了,搞不懂你们年轻人的作派。讲老实话,我看在场各位,单独出来都不一定是你对手,不过假若十人一起上场,各负责一只,就算赢了也不光彩……”

  “没有什么光不光彩的,赢了就是赢了。风某既然话说出来,自然不怕你们联手。若是输了,今天晚上我就自动从上海滩消失,再不出现!” 风焚林一摆手打断老许,斩钉截铁的扔下句话,便闭上眼睛,坐在场子中间,不再出声了。

  这一下大伙儿更是哗然,众人纷纷交头接耳,议论起来。好几个输在他手下的人,对于这场极不公平的赌赛,眼里分明现出些期望来。

  单小五也给风焚林疾风一般的气势震慑住了,喃喃道:“我说舒展阿,你说这个风湿林是不是疯子阿?我看他是有点神经兮兮的。”

  舒展眼睛紧紧盯着闭目沉思的风焚林,突然一笑道:“风湿林?这个名字还真难听呢,要是给人家酷哥听见,还不跟你拼命?不过小五你说的也有道理,这个人恐怕还真是有点不太正常,变着法子折辱人家,刺激别人他比试,也没啥好处。我看不是脑子有病就是厨痴!”

  “厨痴?”

  “没错,厨痴。我觉得这个人不太简单,为了一本食谱可以牺牲一根手指头;为了同这些个名家比试,不惜哆哆相逼,不是厨痴是什么?恐怕真是有些发痴的,痴迷于厨艺,真还有点儿走火入魔的味道呢!”舒展模仿风湿林眯起眼睛,眼前景物一片模糊,好像梦中一般。

  “呵呵,说得不错阿,看得也挺准的。小伙子,几年不见,长本事了阿!”舒展正神迷间,忽然身后一把熟悉的亲切声音传来,“不过,你这个相机还真他妈的逊阿,真丢我们摄记的脸哦!”

  舒展连忙转过身去,说话那人四十来岁,手里拎着个美能达F200,他清俊的脸庞,两鬓有些斑白,虽然带着笑,却不经意间流露出淡淡的哀愁。

  “风哥!”舒展蓦然见到这意想不到的朋友,激动的大叫一声,紧紧一把搂住了他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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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三卷 第十六章 鏖战十方
  舒展激动了阵子,这才把风哥介绍给身旁的单小五。小五有些狐疑,用手扶着眼镜框儿,上下打量着风哥,不知舒展这斯如何又冒出个大哥来,倒是风哥落落大方,微笑着自我介绍:“单小姐你好,我叫张宇风,新城市周刊的摄影记者。这是我的名片,以后还请您多多指教!”

  单小五伸手接过,张宇风这名字颇为陌生,就并未在意,便走开几步让两人叙话。长久未见风哥,舒展委实难以抑制心里激动,脸上一片潮红,心里一急,说话也磕巴起来了。风哥抱着双臂,微笑看着小兄弟,却不多言语,只是静静听舒展絮叨这些年来经历。

  舒展能有今日,多是拜风哥所赐,于他是半师半友,不觉间已把风哥当作亲人一般。这些年下来,自己厨艺慢慢精深起来,回头来重新咀嚼风哥的那一番话,更觉得是字字珠叽,妙用无方。平日里舒展寡言,今天却象变了个人,从羊一到茅轩之,从新月儿到小乐惠,滔滔不绝。旁边单小五也觉着奇怪,诧异的瞪了他几眼,舒展正兴头上,浑然不觉。

  风哥脸上带着笑,认真听舒展碎烦,不时的点头,偶尔插上几句。舒展直讲了半个多小时,口干舌燥,这才停下来。忽然脸一红,羞道:“哎呀,风哥,你看我真是的,光顾着自己说了……”

  风哥不禁莞尔:“呵呵,没关系,听你说说风哥心里高兴。你小子,现在不是那个小毛孩儿,真长大了啊,呵呵。不错,真不错呢!”这时间场子里忽然又安静下来,大约是众位师傅都准备停当,将要开始这场别开生面的十方战了。

  风焚林静静的坐在中央,身上散发着锐利的气势,就好像一把黑色的利刃。风哥连忙凑近了些,拿起相机猛拍一阵,叹了口气道:“这个小伙子很不一般阿,天份才情,决不下于我刚出道之时;就是性子,也是差不多的高傲。不过,至刚易折,这个道理恐怕他现在还不懂吧。”

  舒展笑着接口道:“乖乖,都赶上风哥你了,那还真是不得了哦!不过你也给我相相面,我的天份才情有几分阿?”

  他说得有趣,风哥呵呵轻笑起来:“你?差了几百公里去了,也跟人家比天份?不过作为灵长动物,你还马马虎虎合格的,哈哈!”玩笑过后,才又正色道,“不过说实话,你天份上绝不如他,脑筋也不够活络,要赶上人家,恐怕得多出点汗了。”

  单小五盯着场中间看了老半天,忽然道:“这几个人确实不是浪得虚名,压力之下,仍就可以保持住冷静,并没有急于动手。双方不都易与,互相观察度测,谋定而后动,可算得上棋逢对手了。”

  “说得不错,一流的厨师,确实需要几分镇定的功夫。”风哥嘉许的朝小五点点头,赞同道。

  舒展对二人很是佩服,叹道:“还是你们见识高些阿,我便不懂这个道理了。每次做菜,根本想不到去观察人家,半点镇定功夫都没有,差阿。一做起菜来,爹娘都忘了,旁边人跟我说话都听不见,更不要说什么谋定而后动了。”

  他感叹了一番,小五只是哧的轻笑了声,风哥却惊异的转过头来,紧紧盯住舒展,眼中满是惊喜。他张口欲说,想了一想便又忍住了,这小子,自己不知道,物我两忘,是何其难得的境界阿!这会儿要是跟他说了,说不定就着了相,反倒不美。

  不知道谁的刀先动了,一下子触动了紧张的空气,十高手都纷纷出手,一时间叮咚声不绝于耳。黑衣风焚林目光从十人身上慢慢扫过,嘴角微微牵动,现出一丝不易察觉的笑容,这才擎起刀,不急不徐的动了起来。

  舒展目光锁在风焚林身上,眉头就慢慢攒成了一团,有些丧气道:“先前看他样子,还以为他的厨艺也是一样霸道呢,想不到这么不温不火,锋芒内敛,真是不好对付阿。”

  风哥一边拍照一边微笑道:“是么?我倒不这么看,他现在显露不出,那是因为对手给他的压力还不够。他的手法里暗含着一往无前的气势,猜得不错的话,应该是无所不用其极。”

  “无所不用其极?听师傅说,那是非常厉害的……”小五忽然一顿,有些怀疑道,“你真的是个记者?怎么这个也会知道?”

  风哥哑然失笑,晃了晃手中相机道:“这还有假?反正是比你真。”看旁边舒展也是一脸坏笑点着头,气得小五一跺脚,转身挤到旁边去了。

  风哥瞧着小五背影,忽然有些出神,幽幽得说:“小五说得也没错,如果真到了无所不用其极的境界,这人的厨艺应该是非同一般的霸道。不过舒展,也不用太过于畏惧,我送你两个字:平衡。”

  “平衡?”

  “不错,平衡。究竟是什么样的东西,我不给你说,也没法子说,你自己慢慢体会,总有一天,你自会明白这两个字中间的奥妙。好了,我要干活去了,你慢慢看。”说完便四处找角度拍照去了。

  舒展瞧着风哥的背影,忽然觉得眼窝子有些发热。心里默默把这两个字默念了几遍,掏出自己长久不用的小本子,很郑重的把平衡两个字写在了封皮上。

  场外的人看得舒服,场内的人干得辛苦,不少人已经额头见汗了。舒展目光不离风焚林在四、五口灶上同时飞舞的双手,慢慢看出些门道来,他眼中迷惑渐少,微笑暗想:瞧这人技法,虽然面上是沪菜影子,只不过控制住手腕,往精致细腻的江南厨艺上靠去,骨子里大开大阖,只从肩膀沉浮便看得出。

  想通此节,心下更是从容,风焚林狂傲作派便也不是如此扎眼,隐约觉出更有深意。正沉思间,风哥已经转了回来,考较的问:“呵呵,看出来他的路子没有?”

  “北方的格局,看他技法,应该是北方的没错。”

  “不错阿,长进了些,看来羊一这老小子还真是有一手,要是把你放我手里,只一个多月,指不定还没学完切菜呢。”

  “师傅他凶着呢,学慢了就是棍棒招呼。不过风哥,要是你能教我就好了……”

  舒展心底里总是盼着风哥能够手把手传授点技艺,偏偏风哥不愿再提起做菜的事情,轻轻转了话题:“北方是没错的,仔细看看他用料备餐用火,骨子里雍容华贵,自有一番皇家气象,猜得没错,应该是个常年摸洛阳水席的人。”

  “水席?”舒展咀嚼了两遍,忽然拍手道:“没错,我明白了。这赌赛他是设计好了的!风哥你想,一人与十人相比,虽说工作量十分吃紧,可要是各中好手,也不是太难的事情;但是说到一席菜色,环环相扣,自然有相互配合抑扬顿挫,立意更是要一气呵成才显浑然。且不说十大高手平时不可能共做一席,便是常年合作的拍档,也不如一个人来得心念如一吧。”

  他一高兴,声音便大了些,寻常人并未注意到,可风焚林手中一顿,阴冷目光刷的扫视过来,紧紧盯着舒展。他目光虽然锐利,却包含着一丝疑惑与不安,舒展被他一盯,不好意思的吐着舌头,笑意盈盈的举手做投降状,沉静如水的目光与风焚林对视,分毫不惧。风焚林瞳孔忽的一缩,良久才略略点了点头,继续埋头做菜,仿佛一切皆未发生。

  “朝宜调琴,暮宜鼓瑟;旧雨适至,新雨初来。老人都老了,这江湖,还是年轻人的阿。”看着两人目光里迸发的火花,风哥轻叹一句,眼睛里都蕴着笑。

  ***   ***   ***

  “人莫不能饮食,鲜能知味也。”——《中庸》

  随着最后一道点心摆上桌子,这一场别开生面的厨艺十方战,算是暂告段落。许昌富厨艺在十人里算不上最好,不过他在梅隆镇掌勺数十年,在上海饮食界声望颇高,俨然成了这一伙人的头目,看着长桌上两列热气腾腾的菜品,犹豫了一下,问道:“风小哥,这菜是做完了,可这个评判究竟谁来做呢?”

  风焚林好象有些心不在焉,眼角余光老是往舒展这个角落瞟,随意答道:“人说公道自在人心,评判之事,你我双方品尝之后,自然有个论断。孰高孰低,不久清楚明了了么?再说了,各位都是成名已久的人物,想必不会拿自己的身份开玩笑,说不负责任的话吧。”他一番话说的轻飘飘的,却暗地里把老许他们吃住,对自己的手艺显然信心十足。

  按着双方约定,这第一道菜是冷盘,考较的是刀工。衡山锦亭的周世忠师傅在十人里面刀功最是出色,以一手圆雕闻名沪上。这一次是他拿手的绝活“群龙戏凤”,大盘里十六条龙作腾云状,围绕着中间的九天舞凤。这十六条龙或飞腾或蚩伏,鳞甲指抓与毛发,分毫尽现,生态灵动活泼,端地是绝妙精品。每只龙口里都衔着一片鱼生,金枪鱼三文鱼鲷鱼左口鱼……十六只龙口里,更不相同。一盘菜作得是花团锦簇,富贵呈祥。一时间闪光灯一片,耳旁尽是惊叹之声,周师傅环抱双臂,面有得色。

  相比之下,风焚林这边这一盘就逊色了些,三足白大圆盘子里一宏清水,浮着八朵含苞荷花,青红萝卜刻就。行里人看,单说刀法上倒也不差于周师傅,八朵荷花形态各异,刀法古朴自然,刻痕宛然却自然流露出天成的感受,仿佛就是水中生就一般。周师傅有些惊异,暗赞了句好,疑道:“难不成你的这冷盘就是吃这些个萝卜花吗?”

  风焚林并未答话,只是调制了一份辣子、醋、酒、葱、蒜、糖混合的清汁,随手把一个萝卜浸渍在了里面。周师傅见他不答话,便伸筷子过去,想要掰下一片荷花品尝,堪堪触到花苞,只听见嗑的一声轻响,那荷花瓣从中裂开,缓缓的展开,不多时,竟然呈现盛放的模样!周遭人等一片惊叹,想不到这花苞里竟然藏着这般玄机,周师傅手上筷子发抖,大张着嘴说不出话来。

  风焚林八朵荷花瓣里分别藏着的是四干果四蜜饯,正统的饭前开胃小食,这些年来已经不多见了,大伙儿反倒以为希奇,口中都发出啧啧之声。这一道“夏荷迎宾”刀法雕工火候老道,不输于周世忠,创意上更胜一筹,真真夺人眼球。周世忠面上黯然,摇了摇头丢下筷子,就想离去,东湖宾馆那个矮个厨师连忙一把拉住他,争辩道:“等一些功夫,我看这两道菜的刀工不相上下,我觉得是一个平局!”他说的牵强,人群里登时发出不服的嗡嗡声来。

  风焚林很不在乎,竟然点了点头道:“可以,平局我接受,周世忠你这几年倒没有白吃饭,刀法还有进步,毕竟大城市阿,龙凤呈祥,还算富贵,不错的。”他语调平平,可自有一股狂气。拿起那个萝卜,手里雕刀飞速旋转起来,不多时,一条活灵活现的小龙就呈现在手掌心里。周世忠雕那十六条龙,花了老长功夫,见他寥寥几刀,就刻出龙型来,竟不住使劲揉了揉眼,诧异万分。看他手心里那龙,虽然粗糙了些,但分明少了匠气,古朴浑然,宛若活物一般。

  风焚林从周世忠“群龙戏凤”盘里抽出片三文鱼,嵌到自己手里龙嘴中,不屑的说:“刀法是好的,不过厨师要是只会雕萝卜,还不如到东阳当木匠去了。闹些中看不中吃的玩意儿,只叫外国人耻笑,还道我们中华美食,尽是些银样蜡枪头!呐,那去尝尝,榆木脑袋的,再刻下去转行算了。”

  他说得弯酸尖刻,周世忠气得一口气上不来,脸都白了。旁边人忙上来扶他坐下,在胸口上好一阵揉,这才缓过气来。周世忠颤颤悠悠接过风焚林手中小龙,和着龙首与三文鱼一齐放入口中,慢慢咀嚼一阵子。良久没有说话,脸上忽而喜悦忽而哀伤,眼睛紧紧盯着风焚林,叹了口气道:“哎,哎,哎。你说的……也算有道理阿,厨师不为食,真是不如作木匠了。风先生,你真是奇才阿,这龙首里暗含绿介,本身材料是清汁浸渍过的,咬上一口,顿时满嘴里都是甘甜微辛的芳香汁液,竟是搭配生鱼片最好的调料,绝妙阿,绝妙。”他低垂下头,两颗浊泪悄然滑落,低沉道:“我的这道菜比起风先生手里的小龙,差的何止一筹……我……我认输了……”

  风焚林丝毫不领情,冷冷道:“我又不是拿这条龙来同你比试,干果蜜饯也没什么特别味道的,说平了就是平了,一把年纪了,罗里巴嗦的,委实讨厌!”说完眼睛望向舒展方向,狠狠道:“该下一个了!”被他冷眼一盯,舒展禁不住打了个哆嗦,不知他说的是自己,还是下一道菜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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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三卷 第十七章 掠夺如火之风焚林

  第二道开胃冷盘的师傅,正是舒展打过交道的那个麻杆儿,知他必败,便缠住风哥,问些东西:“风哥,你怎么一眼瞧出他是洛阳水席的高手?这个人怎的做上海菜也象模象样的阿?”

  风哥正忙着抓拍精彩镜头,随口敷衍道:“我是狗仔队嘛,这些个嗅觉最灵敏了。这小子狡猾狡猾的,第一道菜遮头遮脸,大伙儿都没去尝过,他也不说,那荷花瓣儿分明才是主料,应该是洛阳燕菜。他们洛阳水席的高手,本就讲究以假乱真,混淆众人那是拿手好戏。”

  “燕菜?”舒展一脸困惑,“难道是燕窝做的荷花瓣儿?那要多少钱啊,啧啧,这本钱下得可真足!水席水席,还真是花钱如流水阿!”

  见他想得岔了,风哥不禁莞尔:“去你的,什么花钱如流水?人家水席是说这一席上二十四道菜,吃过便换,大菜触桌即走,道道相连,只如流水一般。另外,洛阳水席里差不多都是些汤汤水水的玩意儿,也可以这么理解。常年做水席的厨师,火候时间掌握得也好,八冷盘下酒,酒过三巡便上热菜,四大件每件跟两个中件,顺序考究得很。这个风焚林看似狂傲,却还有几分计谋。他制席本事定然高出众人,绕开单独比试,同你说的一样,赢他们十拿九稳的事情。”

  风哥弯下身子,调了张CF卡,继续道:“不知道你觉出来没有,这人很能主导气氛,不经意间你就走进了他的套路,假若你有机会碰他,一定不要按着他的节奏来,找两个干烧的菜单挑,我瞧他也不会强横到哪里去。对了,空了多学点,洛阳燕菜这样有名的东西也不知道。当年武则天称帝时,天降瑞祥长了个大萝卜,叫厨师做成了菜,便是这洛阳水席的头一道‘假燕菜’,高手弄来,真是以假乱真,味道和燕窝羹相仿。”

  舒展脸上一红,讪笑道:“嘿嘿,我说武则天怎么一朝就败亡,原来是把祥瑞给吃了,呵呵,怪不得怪不得。”

  “还挺能掰的。去去,别小孩一样做跟屁虫,我还忙呢。”风哥笑着一脚踢在舒展屁股上,自己又挤进人堆里去了。

  舒展憨憨的笑着挠挠头皮,抬眼看见单小五一脸肃穆的专注观看,便挤到她身边去。这时候,风焚林果然已经完胜那麻杆儿。麻杆儿还是最拿手的那道青鱼秃肥,略略变化了些,仿着法国菜的鹅肝做法,成了一道开胃凉菜。这道青鱼秃肺舒展尝过,那时同麻杆儿切磋完了,两人坐在天台上喝酒,便整了老大一盘秃肺,淋过了芝麻油,爆得极香,鱼肝金黄透亮的,真是口味鲜美肥而不腻,下酒的良品。不过麻杆儿人太迂,不懂变通,这技法同几十年来的老菜并没有多大区别,真可称得上“道地”两个字。吃得多了,再好的美味也没有噱头,自然落得下乘。他人自视极高,不想输了一局,坐在一旁脸涨得猪肝一般,若不是比赛未完,恐怕立时拂袖去了。

  风焚林胜出的一道菜也不怎么花巧,都是些寻常的材料。浓稠的山楂甜露上飘着几卷肉卷,瞧上去是上海的名菜核桃肉。猪肉片裹着四分热核桃仁,拖蛋清过油,几卷儿炸得金黄,小巧可人,隐隐透出香酥香味。卖相一般,胜在滋味清新,配合难得一见的山楂甜露,让人食欲大振,作为开胃菜,这个吊味便胜了许多。尝过之人都无不点头,看来味道相当不错。看旁人吃得欢,舒展也忍不住喉头上下耸动,惹来旁边小五一声不屑的嗤笑。

  “不简单阿,虽说汤汤水水脱不了水席的影子,可这核桃肉还真是上海玩意儿,瞧他那菜的皮相,油温掌握确是比我强些。”舒展伸长了脖子,由衷的赞道。

  “切,是个人都比你强!”小五想也不想就顶了回来,舒展也不恼她,只眯着眼笑,小五才从他话里嚼出意思,“水席?咦,回想起来,这人手法藏藏掖掖,好像真是有些眼熟。难道……难道是从真不同出来的?奇怪阿奇怪。”

  风焚林是什么出身,舒展不感兴趣,他不是正统厨师出身,并不讲究这些个流派、家门的,不象单小五,世家子弟又是名家之徒,心里便有些看低舒展、风焚林这种野路子。

  接下来几只菜色,倒并未象旁人所想那样呈一边倒的趋势,五局里各有胜负,风焚林只是险险多胜一局。同舒展猜想差不多,在几处的地方,风焚林的菜都分明有留手,不是给人面子,却是将那抑扬顿挫的一席控制得相当老辣。但见他刻意含蓄施为的那几道菜,都是在口味转折处,越发衬托出下面的菜出色之处,也不觉得味觉变幻间的冲突。相比起来,沪上的十位名师,皆不肯落得人后了,每一道菜都是争奇斗艳,全力施为。

  看到这里,舒展觉得大有裨益,同自己所学印证,对于制席,体会颇深。心情大好,平日里刘云鹏的“言传身教”便显露出来了,随口调笑道:“呵呵,人家都说高潮迭起,我看这几个大师傅,黑哟黑哟,简直是高潮一直起,叫人吃了反倒一个都记不住了,哪有快感嘛。”

  单小五是个面皮极薄的人儿,顿时大窘,低声啐道:“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来,真是丢你师傅的脸!”

  “我师傅?羊师傅啊?他的嘴巴我可比不来,乖乖,那可真是出口成脏,比我粗太多了……哦哦,罪过罪过,阿米豆腐,徒弟不该揭师傅短处,真是罪过。”

  小五气得发笑:“我就说嘛,有其徒必有其师,还有那个洗澡的,更是龌龊死了,你们阿,一窝子坏货!”

  或许是局面上的均势,每个人脸上都发散着一种兴奋的神采,老许用手撑着桌面,呼吸都有些散乱起来了。只有风焚林还是一样的面沉如水,嘴角边带着一丝讥诮,冷冷道:“还有三道,如果你们能在其中两道取胜,这盘较量我就是输了。希望着压轴的好戏不要让我失望阿。”

  第八道金秋蟹舞是东湖的矮胖子出手,圆眼一瞪道:“侬表老得意,接窝去三局阿拉:杀!杀!杀!杀侬个片甲不留!等着哭吧!”他说话时候,手上用力的砍杀,气势逼人,落在风焚林眼里却如小丑一般,直接别过头去,正眼也不看他。

  矮胖子落得个没趣,讪讪的自语了几句,这才把自己面前的金秋蟹舞推了出去。四只螃蟹用黑绳扎成一团,青背白肚黄毛金爪,正是阳澄湖的大闸蟹,看着同一般清蒸螃蟹没什么两样,只是色泽更鲜亮些,橙色的背壳泛着亮光,配合通红的枫叶,晃眼看去真是金光熠熠。

  女孩都爱蟹,小五望着金秋蟹舞,目光也有些迷离了,叹道:"蟹螯即金液,糟丘是蓬莱。且须饮美酒,乘月醉高台。哎,夏日刚过,秋风初至,正是品蟹的好时候啊。"

  舒展讶道:“不是说十月品蟹么?可能还早了些吧?这螃蟹腿上都是黄毛,不是染的吧,瞧着喜人。”

  一开口就露了怯,单小五看舒展的眼光就更不屑了:“什么黄毛,真没文化。那是正儿八经的阳澄蟹才有的,这个叫……叫mark!施金墨老先生说过:螃蟹分六品,一湖二江三河四溪五沟六海。这个黄毛金爪将军就是一品湖蟹中的一品,最是肥美!不懂就别乱冒泡儿,正所谓‘九雌十雄’,九月要食雌蟹,这时雌蟹黄满肉厚;十月要食雄蟹,这时雄蟹膏足肉坚。九月份刚好吃螃蟹,我最爱用筷子尖点着蟹黄……。”她说着说着,忽然咕的咽了声口水,羞道,“舒展,不如今天晚上……我们找地方去吃一顿清蒸大闸蟹,怎么样?”

  正说话间,有人已经揭开了蟹背,大家轻呼了一声。原来这金秋蟹舞并不是完蟹,矮胖子很精巧的将蟹肉仔细取出,却不损外形,只是外面按着老样子绑扎,只要掀开背壳,金黄浓稠的膏黄和白嫩丰腴的羞肉便静静的躺在那儿,却是以蟹油混炒灸蟹肉与蟹黄,不需分毫麻烦,便可以尝到满口肥美鲜香。

  “可惜阿可惜,我可怜的大螃蟹啊。”

  “落了下乘阿……”看见驳好的蟹肉,舒展和小五一同摇头叹息,两人这时才有了默契,不禁相视而笑。

  “右手持酒杯,左手持蟹螯。这驳好的螃蟹还有什么吃头?我看这胖子在东湖是给领导做菜做多了,浑没有半点见识。金秋赏蟹,好歹弄两朵菊花摆摆,他偏偏点缀些枫叶,红黄相间,俗气透了。”单小五可惜那好螃蟹,气鼓鼓的低声骂道。

  “现在人嘛都懒得很,人家领导些贵人事忙,是没法子同平常人一样,一盏浊酒持螯细品的。再说了,这里毕竟不是吃蟹的好地方,但若是到湖光山色中去吃,才别有一番滋味的,蟹的清香甘甜由舌尖到心底次递铺开来,让美景就做了蟹肉的调料……”吃不到桌上螃蟹,舒展闭着眼意淫了一番,被小五背上重重一拳。

  “不许说了,故意逗我口水,晚上你请客!”

  单小五和舒展眼光已然高出寻常人等,果不其然,当风焚林一道“鱼羊同鲜”展现出与“金秋蟹舞”不相上下的鲜美味觉体验时,矮胖子细节上的诸多小小失误便决定了大局。风焚林别开蹊径,“鱼”、“羊”同烹,自然成“鲜”,古朴自然,味道协调得浑然一色,在技法上更是高出矮胖子数筹。古拙的陶具配合这道汉唐醇风的大菜,意境高远,胜得轻松。

  矮胖子依旧认定自己更厉害,大伙儿却一致偏倒在风焚林一边,气得他浑身发抖,竟然不顾身份,脱下围裙帽子掼在地上,骂骂咧咧的愤然离场,风度全无。场中众人见他失态,议论纷纷,几位沪上名师都大感汗颜,羞得面红耳赤。

  “真是人品如菜品阿。”单小五摇头叹息,忽然朝着舒展一瞪眼道,“不知道你们一窝子龌龊人做出来的都是什么龌龊菜呢?”舒展语塞,竟不能答。

  第九道菜,风焚林和一个木讷的黑瘦厨师都不约而同的选择了鱼。那个木讷的厨师不言不语的,看上去毫不起眼,用的却是松江府秀野桥下的四鳃江鲈。一道野风鲈脍做得四平八稳,不温不火,完全是靠着老辣的功力。舒展刚才瞧过他做法,颇为奇特,鱼并不开膛洗剖,却是用一根竹筷子伸入鱼腹,靠着精妙的手法,将内脏取出洗净后仍放还腹中。之后将江鲈整个儿用特调汁水浸渍,白麻布间或香橙花叶紧紧裹了上锅略略一蒸,弃了内脏,细切合脍。

  “既然是要切细,怎么他又不开膛洗剖呢?”舒展有些奇怪,只觉得这厨师未免多此一举。

  “西风吹上四鳃鲈,雷松酥腻千丝缕。这松江四鳃江鲈号称中国四大名鱼,鱼肉嫩而肥,鲜而无腥,可算得上野生鱼中最鲜美的之一。开膛洗剖,有损鲜味,行家都知道。这人还脏入腹调理,自然是为了江鲈内脏的独有鲜味可以深入肉中。哎,你这个人,有时候眼光不错,有时候怎么明白的道理反倒一点不知道?”

  小五随口讲解了一番,舒展诺诺,讪道:“没人教嘛,这些个名贵的材料,我在小店里很少能接触到,下次不就知道啦?小五你懂得可真多,真佩服你!”小五不置可否的哼了一声,不过眼里却显出些得色来。

  风焚林用的是鮰鱼,小五给舒展略讲了讲,这种鱼洄游于吴松口以及崇明岛附近,嘴有两长须,俗称鮰老鼠。风焚林这一道红烧鮰鱼同样也是本色料理,并不以奇取胜。这鮰鱼鱼皮弹且多胶,红烧最佳,他大开大阖,舍繁求简,直用最寻常的红烧之法,将这几尾鱼烹得色泽红润油光,鱼块裹着一层薄而匀的卤汁,汤汁却不用勾芡。

  众人品尝之后,纷纷言道这鱼表皮肥糯滋润,肉质软嫩无刺,酱味鲜咸之中有甜味,实在是烧出了上海本帮菜的传统本色。特别风焚林技艺超凡,那细嫩的鱼鲜在浓重的卤汁极味中竟然分毫不掩。

  众说纷纭,还未有论断,风焚林紧盯着那位木讷的黑瘦厨师,忽然沉声道:“你做的鱼很不错。”以他狂傲的性子,能说出这样的话,已是极大的褒奖。

  “你的鱼也很好,我们不相上下。”木讷厨师话极少,闻言呆了一呆,忽然黯然道,“其他的我都不如你。”说完便再不言语。

  这一局作和,大家均没有异议,算上两局平局,风焚林已经胜了五局,这赌赛已然有了结果。想不到十位沪上名家,竟然也不是这一人对手,场内一片寂静,几位厨师脸上难掩失意神色。风哥一圈拍了下来,趁着这当口喝了口水歇息,捶着肩膀道:“妈妈的,时间太长了,今天这活儿还真累人,回去非得叫老总加点奖金不可。”

  舒展连忙凑过来帮风哥拿捏几下,笑道:“反正这比赛也结束了,刚好休息了嘛。”

  “没错,接下来是鸡肋了,不如我们现在去吃螃蟹吧?”小五依旧惦记着螃蟹,恨不得立刻冲出去就开吃。

  风哥哑然失笑:“呵呵,哪有这么颤的厨师阿?真还是个小姑娘。”他抬眼向风焚林望去,正色道,“你们若真是想挑战他,就认真看他那最后一道羹汤。”

  “嗯?什么意思?”

  “洛阳水席,最后一道必然是鸡蛋鲜汤,俗称送客汤。如果风焚林最后一道羹汤脱不出鸡蛋鲜汤的套路,那么我想以你二人,也可以与之一斗。可是若是跳脱了出来,那就……”风哥说到这里,眉头忽然攒了起来,犹豫不语。

  “那就怎样?”

  风哥沉默了好一会儿,低头注视着自己双手,黯然道:“要么回家洗洗睡了;要么,还是请你们师傅出马吧。”

[ 本帖最后由 f91ken 于 2009-4-26 11:12 编辑 ]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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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第三卷 第十八章 挑战
  “腌笃鲜?!”单小五正关注着最后一道羹汤,看到风焚林伸两个指头揭开茶色陶钵的盖儿,忽然轻声惊呼。

  “腌笃鲜?那是什么?雾气腾腾的,我看看,嗯,咸肉、肋条肉、玉兰片、竹笋……不就是乱炖一窝嘛。”舒展垫着脚尖,努力分辨着勺里的材料,忽然忆起一事,朝风哥苦笑道,“风哥,不是鸡蛋鲜汤阿,那岂不是我们都得回家洗洗睡了?”

  单小五脸色黯了一黯,转瞬便挺起胸来,咬着下唇:“腌笃鲜也没什么了不起,不过寻常的沪菜罢了。就不信了,我偏偏比他不过?”

  风哥乐呵呵道:“小妹妹好志气阿,我喜欢你的性子。腌笃鲜是没什么了不起阿,一般的上海饭店都会做的家常口味。不过要做到这一盆的汤色清亮香气浓郁,还是要点手艺的哦。我看他煲汤很有一手,这么短时间,拿捏火候的功夫已经有当年迷迭香七八分的水准了。这一盆腌笃鲜完全当得起‘味道厚重,咸中透鲜,香气流荡,回味悠长’十六个字,依我看……味道当是绝妙。”

  小五不服,愠道:“你又没尝过,怎么知道?你以为你食神啊?”

  风哥不以为然,打趣道:“人家星爷不是说过吗:只要用心,人人都是食神。你看看,我好歹也算是个资深摄记,见多识广嘛。”舒展见风哥今日心情甚好,同小五打趣,也觉欣慰。

  三人正谈笑间,小五忽然顿住,目光越过舒展肩膀,惊讶的张开了嘴。舒展急忙一转身,却见身后站了一人,一身黑衣,双手背在身后,冷冷的看着自己。

  “是你?!”舒展也是合不拢嘴,身后这人,想不到居然是刚才大出风头的风焚林!

  风焚林目光在舒展身上上下逡巡,最后落到他手上,沉默了一会儿,才问道:“看你的手,干净有力。你,也是个厨师?”

  舒展略略有些吃惊,不过很快定下神来,笑答道:“算是吧。风大哥,你好厉害阿,怎么一眼就看得出来。”

  “少跟我拉关系,你可以叫我风焚林、喂或者你,我不是你大哥,也没兴趣当。”风焚林高傲的眼神越发锐利,紧紧锁住舒展双眼,沉声道,“你眼光不错,看得出我制席的个中诀窍。不过,比起你的眼睛,不知道你手上功夫怎么样?”

  “一般一般拉,跟人家大厨师比不来的,我只不过是个小餐厅的厨子而已。”风焚林冰冷的目光让舒展觉得有些不舒服,不过他并没有紧张,只是好整以遐的笑着对答。

  “小餐厅的厨子?不可能!你的手……”眼前这人年纪轻轻,在自己面前却一点也不显得畏惧,沉稳如山。风焚林有些摸不透,难道真是个毛头小孩子,什么都不懂?正犹豫间,小五忽然冲了上来,一把拽开舒展,高声道:“我也是厨师,我要和你较量一下!”

  “又来一个,有意思。”看看眼前突然冲出来的女孩,浑身散发着昂扬的斗志,坚毅的目光仿佛能融化坚冰,风焚林眉头微攒,上身微微前倾,声音更是阴冷:“就凭你?一道佳肴要阴阳调和,烹调属阴,顶尖厨师自然是要男人才行,你一个婆娘成什么事?一边凉快去吧!”

  随着身子前倾,他身上散发出来的气势顿时倍增,小五心里一慌,便往后退了小半步。听他如此瞧不起女人,心里气极,立刻往前踏了一大步,额头几乎顶到了风焚林鼻尖,怒道:“女人怎么了?珍老师、迷迭香,哪一个不是女人?你敢说她们不是顶尖的大师吗?”

  听到珍珠圆子和迷迭香的名字,风焚林瞳孔猛地一缩,旋即低下头死死盯着小五,眼睛里满是狂燥兴奋的火光,一字一字狠狠地说:“珍珠圆子,迷迭香,总有一天,我要叫她们趴在地上,俯首称臣!!让世人都要知道,谁才是最强的厨道大师!”他说话间,狂傲之气四散,整个人仿佛燃烧起来。

  辱及圆子姐姐,小五就好象被猜到尾巴的猫,窜得老高,调门高了两个八度,猛地喊道:“就凭你?你也配?就你那二百五手艺,给我圆子姐姐提鞋都不够资格!!我就是圆子姐姐的徒弟,臭风湿烂木头,有没有种和我较量一下?!”她如此剧烈的反应,风焚林避之不及,鼻子被猛力一撞,登登登连退了好几步。

  风焚林手捂着鼻子,血从手指缝间汩汩的往外冒。他苍白的面庞毫无表情,在血色印衬下,仿佛大理石雕,狭长的双眼拉成一线,却不时往外冒着阴冷的精光,风焚林被小五突然的一下弄得呆了一呆,旋即清醒过来,在鼻子上胡乱抹了一把。摊开手来,满手都是血,他低头看了看手心,忽然桀桀的冷笑起来:“哈哈,真是有意思,我整天四处挑战,为的就是把你们这些所谓的狗屁高手全打趴下,想不到今天你还敢来挑战我?珍珠圆子是吧,我先打败了你的徒弟,然后就是你!”他满脸是血,声音阴冷,说不出的诡异,眼睛半闭,仿佛身前众人都是空气一般。

  风焚林狂傲的气势,震动着每个人的心。单小五首当其冲,双手捂着嘴,才没有骇出声来;舒展面上肌肉不由自主的抽动了好几下,笑容显得十分尴尬;围过来的人们,被他眼缝里的银光一扫,都立住脚步不敢出声。

  震慑住众人,风焚林心里颇为满意,正要与小五约定时间,忽然肩膀被人轻轻一拍,刚一回头,便看见一张真诚的笑脸。眼前这个清峻面孔的中年人,好像便是刚才说话的三人,风焚林心下不耐,立时便要发作。

  中年人却先他一步,掏出张名片恭敬的递了上去,笑道:“风先生,鄙人张宇风,新城市周刊的摄影记者。这是我的名片,请问您有时间接受我的专访吗?”

  “哼,垃圾。”风焚林鼻孔里冷哼了一声,瞧也不瞧递到眼前的名片,只盯着中年人眼睛,猛地张开双眸,那阴冷的目光,便是站在中年人身后的,也觉得头皮一阵发麻。不过这人好像特别从容,并没什么反应。风焚林踏上一步,气势更增,这人却依旧从容淡定,好比浪尖上一叶扁舟,轻飘飘的毫不着力。风焚林吃不透眼前这人,话语中便有些凝重,也多了几分尊重:“对不起,这位……嗯,张先生是吧,我不喜欢接受采访,抱歉!”说完转身便走。

  “风先生,风先生,等一下嘛。”这位记者大叔还真是执著,紧跨几步追了上去,攀住风焚林肩膀低语了几句。风焚林面上神色变了几变,忽然透出些惊喜来,长笑道:“好!好!好!想不到今天这里真是藏龙卧虎阿!张先生,你的专访我接受了,不过时间地点我来确定,回头我在同你联系。哈哈哈哈,我要好好准备一下,招待客人。”说完一把抓过名片,快步走了出去,临出门前,才突然一回头,目光遥遥锁住舒展,意味深长朝他的一笑。

  中年记者大叔正是风哥,在诸多同行的或羡慕或怨毒的目光里,施施然的回到舒展身边。舒展被风焚林临走前那一眼,瞧得浑身不舒服,生出些不良的预感来,忙拉住风哥衣袖问道:“风哥你跟他说了些啥啊,他居然肯让你采访?”

  风哥显然心情大好,不答他话,却乐呵呵的反问:“舒展,你觉得风哥对你怎么样?”

  “那还用说,风哥对我那是没话说,我打心眼儿里……”

  “噢,够了够了。呵呵,这就好。那我偶尔出卖你一次,换点加班奖金想来你也没什么意见喽?”

  “啊?你!!你到底跟他说了啥?”

  “没啥,只不过帮你宣传一下:羊一的高徒,年轻人里的第一高手……诸如此类,如果接受我的采访,我就帮他拉皮条,想干嘛就干嘛,哈哈哈哈!”

  “你不是说他如果最后一道不是鸡蛋鲜汤,就叫我回家的嘛,怎么……”

  “骗小孩子的,也就你信。”

  “你!”舒展被怄得哭笑不得,才慢慢发现,风哥居然还有无良中年的另一面。

  ***   ***   ***

  “请问你今年多大年纪?”

  “关你鸟事?”

  “厄……那好,我们换个问题,你能透露一下你的爱情观吗?”

  “无可奉告!”

  “厄……换个角度来看,你造型这么酷,有兴趣进入演艺圈发展吗?”

  “不知所云。”

  “厄……这个、这个,能谈一谈你对于……”

  “哈~~~”被采访者闭着眼睛,大大的打了一个哈切,采访的记者终于恼羞成怒,腾的站了起来,在屋里急急的转了好几圈。好不容易按下怒气,苦笑着说:“我说风老大,你答应我接受采访的,好歹多说几个字嘛。你看看,每个问题都是四个字,太不给面子了……”风哥好脾气,转瞬又换上了一幅笑脸。

  风焚林又打了一个大哈切,无精打采的说:“我答应你接受采访,有没有保证要回答几个字阿?再说了,你这个记者也太差了,问的问题实在没水平。”

  风哥难得的老脸一红:“这个……我是摄影记者,实在不擅长文字部分,再说了,我们杂志本来就是小报,花边消息比其它的稿费都高点儿。风先生,你就帮个忙,来点内幕的?”

  “没兴趣,我只关心厨艺有关的东西。”

  “厄……伤脑筋阿。问那么专业的问题?我想想看,那么风先生,请问你对于暗黑食谱有什么心得呢?”

  “暗黑食谱?”风焚林猛地坐直了身子,眼中精光大盛,仔细打量起眼前这个中年人:清峻的面孔略显得沧桑,一双眼睛又黑又深,虽然没有什么出众的神采,但让人总是很难琢磨得透。“你说你是个花边杂志的记者?你知道什么是暗黑食谱?”

  “你是洛阳人吗?是真不同、耀耀还是水席园出来的呢?”对于逼视的目光,风哥视若不见,却轻轻的抛出另外一个问题。

  “不是,我是新乡人……嗯?你这个人不简单阿……”风焚林站了起来,走到桌边倒了一杯冰水,稳定了一下情绪,沉声道,“你很厉害,不知不觉就被你引导了。不过我不喜欢在人家的轨道里跑,今天到此为止吧。”

  风哥合上笔记本,站起身来笑着说:“没关系,今天就到这里吧,我相信三天之后,同两大宗师的弟子较量结束时,你还会有些话对我说的。那么,三天后再见了,风先生。”说罢,友好的伸出手来。风焚林看了眼,厌恶的别过头去,风哥也不在意,转身便出门去了。

  得知较量的时间,单小五便把自己关在屋里,除了吃饭的时间,否则根本就见不着她。澡哥手上宽裕了,更是夜夜笙歌,而且常常念叨独乐乐,不如众乐乐,硬拉舒展一起happy去。舒展性子随和,对于即将到来的较量也不是很在意,便随着澡哥四处去玩,好不开心。

  三天时间转瞬便过,单小五闷在屋里做了好几天功课,自觉神完气足,信心大增。梳洗过后,又仔细修剪了指甲,然后将箱子里的家什检查一遍,这才来敲舒展房门。门铃上赫然亮着请勿打扰,小五将门擂得山响,里面却一点动静也没有,直过了十分钟左右,舒展才探出个睡眼惺忪的头来:“嗯啊,那么早,做啥?”

  小五气极,将门用力一拉,舒展脑袋夹在中间,只听见一声凄厉的惨叫回荡在走廊之中。吃了苦头的舒展只用了十五分钟便出了门,还硬拽上了满身酒气的澡哥。

  澡哥赖在地上,圆睁双眼道:“为啥要我也去?老子昨天晚上还请你喝了芝华士的,头痛,不去不去!”

  单小五鄙夷的瞥了眼地上的澡哥,招手拦了车上去。舒展瞧见,连忙死拉活拽,把澡哥塞进后座,气喘吁吁道:“澡哥,你看上去精干把瘦的没二两肉,还真他奶奶的重啊。兄弟兄弟,就是要有福同享有难同当的嘛。”

  “屁,你昨天享了我的酒福现在就要我共患难,真义气阿,不去不去!”他扯着喉咙叫,却没人搭理,小五轻轻说了个地址,车子呼的一下便窜了出去。澡哥折腾了会儿,总算是想通了,摇头念叨着:“生活就象是强奸,既然不能反抗,那就叉开腿好好享受算了。”说罢用屁股把舒展弹开了些,占了大半个位子又开始睡了。

  不是上下班的高峰时间,车子在延安高架上跑得很欢快,司机不太爱说话,小五闭目养神,身旁的澡哥早就已经开始打鼾了。舒展只有把脸孔贴在窗玻璃上,一栋栋高楼胶片般掠过窗口,从缝隙里传来风的声音。风的尖啸声中,混杂着收音机里蔡琴低沉的声线,充满了磁性的质感。

  “是谁在敲打我窗

  是谁在撩动琴弦

  那一段被遗忘的时光

  渐渐地回升出我心坎

  记忆中那欢乐的情景

  慢慢地浮现在我的脑海

  那缓缓飘落的小雨

  不停地打在我窗

  只有那沉默无语的我

  不时地回想过去”

  那悠长烂漫的声音里,满是沧桑的情怀,舒展纷乱的思绪,在舒缓的歌声中一点点沉积,终于闭上眼睛,脑海中一片清明自在。

  不知什么时候,下起了小雨,在玻璃窗上敲出密密的欢快节奏。舒展深深吸一口气,从空明的心境里缓缓浮起。张开眼睛,车子已经到了卢浦大桥上,巨大高耸的桥拱穿越长空,拉起一道雄伟的弧线,在这样的巨构面前,舒展再一次感受到了自己的渺小。

  “或许,平凡渺小才是真正的生活,那些耀眼的光环,天生是为了给风焚林之类的人,并不是带在我这样的小脑袋上的吧。”舒展摇了摇脑袋,把思绪拉回来,喃喃自语道:“待会儿做个什么菜呢?”

  “阿?先生,侬讲啥?我没听清爽。侬好再讲遍好哇?下下侬。”舒展突然冒出一句,司机没听清楚。

  舒展趴到防护栏上,笑着说:“没啥,我是说不晓得等会儿做什么菜,挺犯愁的。”

  司机也乐了,哈哈一笑道:“侬老幽默格。格有啥难的,你想吃什么就做什么呗。”

  “说得也是,想吃什么就做什么,呵呵。”舒展又同司机空扯了几句,才靠回座位上。车轮在桥面上滚滚向前,越过橡胶条伸缩缝时,便发出卡拉卡拉的声响,整个车身子也微微颤动。舒展闭着眼睛哼歌,忽然坐直了起来,若有所思的低声念叨:“想吃什么就做什么……想吃什么就做什么……”慢慢的,眼睛里便现出喜悦的光芒来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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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三卷 第十九章 慕容十九
  眼前这片,大约是个农庄,不是很大,用赭红色毛石块垒了道低矮的院墙,沿着边胡乱栽了几片秀竹,一渠碧水绕着竹林边,欢快的发出汩汩的清脆声音。主人家门口用几片不去皮的松木板儿大了个便桥,对过就是一扇斑驳的黑漆木门,门坊上春联日头久了,褪了颜色,瞧不清字迹,倒是木刻版画的门神依旧精神,铜铃大眼瞧上去神气活现。

  “地方很不错阿,那个阴兮兮的家伙,怎么找得到这样一个灵秀的地方?”小五站在门口,轻轻抚着古旧的黄铜门环,有些感慨。舒展在山里长大,这些个东西见得多了,并不觉得好,只能傻傻的陪个笑脸。

  “好个鸡毛!老子踩了一脚屎粑粑!”澡哥被硬拖到这乡下地方,一肚皮怨气,努力在路边石头上刮擦着鞋底的秽物,嘴里骂骂咧咧不休。

  单小五厌恶的瞥了他一眼,握住门环正打算叫门。那门呀的一声酸响,被人从里面轻轻拉了开,小五吓了一跳,忙退后一步,才看清开门的是个二十来岁的年轻女子,面目清秀个子高挑,一身宽松的亚麻衣服,袖子随意的卷到手肘上,露出一截白藕般的膀子,恬静自在。

  “这几位朋友,是焚林哥哥请来的吧?小妹慕容十九,欢迎欢迎。”姑娘好象有些近视,虚着眼睛看了好一会儿,才举手把小五几个迎进院子。舒展听这姑娘说话,声音软糯甜美,仿佛苏州口音,耳朵极为受用,连忙用胳膊肘戳戳旁边澡哥,却没有反应,转头一看,这人早已经色授神飞,一双桃花眼弯如新月,嘴角边几乎滴出水来了。

  正房是三开间的老宅子,抬头依稀可见木头的大梁,光线从嵌着玻璃的花窗格子里透射进来,在灰暗的空间里投出一束一束的光柱,无数细小的微尘在光柱里飞舞,让人不由得鼻子一涩。舒展跟着慕容十九走进来,好一会儿眼睛才慢慢适应昏暗的环境,依稀可见风焚林一袭黑衣披散银发,正襟坐在木头屏风前面的酸枝椅上。旁边下手出坐着一个人,正捏着碟瓜子消遣,却是风哥。

  见众人进来,风焚林动也未动,只是低低哼了声算作致意。单小五相当不悦,也不去瞧他,低骂道:“神气活现的,有什么了不起的。”慕容十九看来是个心思细密的女子,忙挽了小五胳膊,在门口前座位坐下,笑着说:“你们两位随意阿,来的都是朋友,这里乡下地方,不讲究。”说完便同小五低声聊起天来,不一会儿,两人便有说有笑了。

  澡哥好象一丝魂魄都系在美女身上,径直在两人对面坐下,眼睛直勾勾的瞧着,浑不顾众人。舒展有些尴尬,笑着同风焚林打了个招呼,便走到风哥身边问好。风哥心情看来不错,笑着拉舒展坐下道:“来来,慕容小姐自己弄的这个绿茶瓜子,瞧上去碧油油的,真是可人。我闻不出味道,你倒是帮我尝尝看,想来也是很不错的哦!”

  舒展依言接过碟子,里面浅浅盛着些青绿色的葵瓜子儿,还未入口,一股绿茶的独特清香已经缠绕鼻端了。闻那味道,茶莫约是六安瓜片,虽说不是用的极品,可瓜子入口,立刻在嘴里绽出股香醇回甘的滋味来。舒展由衷的赞了声好,也顾不得仪态,抓了一大把,开心的嗑了起来。

  慕容十九安抚了小五,这才笑着起身道:“各位先坐坐,我去泡个茶来。”说完一拧身子,跨出门去。澡哥紧盯着慕容十九窈窕背影,口中发出啧啧的声响。他行迹恶俗,单小五眉头紧攒,厌恶的别过头去,舒展也觉得汗颜。

  石雕一般的风焚林也露出一丝不愉的神色,重重的哼了一声。美女出了门,澡哥也回了魂,听见有人不满,挑衅的朝风焚林望去,打量了会儿,忽然刻薄的讥讽道:“哥们儿,瞧你这样,皮肤白嫩、手指颀长、头发那么长,扮相也不赖,全身上下,除了个头,怎么看都像个娘们儿。啧啧,当兔子真不错!”

  他说得冒失,风焚林却是不动声色,阴冷的回敬道:“嗯,还是你强些,全身上下,除了那小鸡巴,都挺象男人的。”

  “放鸡巴屁!”澡哥勃然大怒,跳起来指着风焚林鼻子骂道,“你澡哥我号称西南炮王,有种拿出来比比,看谁她妈的是小火柴!?”

  眼见两人间火星四溅,舒展直犯愁,还好这时慕容十九端着托盘进来,瞧着剑拔弩张的势头,轻飘飘的几句话,便消弭过去了。风哥笑眯眯的在舒展耳边悄声道:“这个小妹妹不简单阿,你倒是可以学学人家,手段轻巧,抹得人心里舒坦。现在社会里,象风焚林这样的,老早碰得头破血流了,还好有她这样的人才,不然真的怎么死的都不知道。”舒展瞧瞧阴冷的风焚林,再看看巧笑嫣然的慕容十九,深以为然。

  慕容十九将托盘里几只玻璃杯摆到茶几上,一手擎起铜茶壶,一手执着衣袖,壶嘴轻点,飞快的将略冷的沸水倾入杯中。她手臂不动,只手腕间抖动,将水流控制得极好,但这一份手腕功夫,已叫众人咋舌了。慕容十九待杯里水纹平复,这才从茶叶罐中取出少许银绿色茶珠,分别直入杯中。只见那茶珠顿时沉入水底,一瞬间便展开,犹如白云翻滚,一时间满屋都是清香袭人。

  “茶叶不好,大家解解渴。”慕容十九笑着将茶杯一一为众人奉上。

  澡哥接茶的时候,便朝慕容十九雪白手腕拿去,想要趁机揩点油,不想慕容十九手腕轻轻一沉,顺势将滚烫茶杯塞在他手里,烫了个正着。澡哥龇牙咧嘴,忙不迭将杯子搁下,嘴里犹道:“入山无处不飞翠,碧螺春香百里醉。怎么不是好茶?虽说着茶叶算不得碧螺春里的上品,可经过慕容小姐的手,自然是极品中的极品了。哎,喝了这吓煞人茶,怕是要做神仙了。”

  慕容十九掩着嘴吃吃轻笑道:“这位先生,眼光真好,一眼就瞧出这茶来,说话更是风趣,嘻嘻。”她一笑一捧,搞得澡哥神魂颠倒,桃花眼都直了。

  众人都品了品茶,纷纷赞慕容十九冲茶功夫一流,只有风焚林面前那杯,动也未动。慕容十九朝风焚林望了几眼,面上失望的神色一闪,轻叹了声,转瞬又是满面笑容了。风焚林似乎察觉到了慕容十九失望的神色,犹豫了片刻,端起杯子在嘴边轻轻一沾,又搁了回去。只那一瞬间,慕容十九俏脸上忽然焕发出绚烂美丽的神采,嘴角边的笑意都满溢了出来。

  风焚林视若未睹,冷冷扬声道:“你们两个今天来这里,想必不是喝茶的,慕容小姐的庄子里东西很齐备,你们需要的食材都找得到,在这里,我可以给你们一个公平较量的机会,让你们趴在我脚下之后,也不用找什么借口!”他眼光睨视着舒展和单小五,狂傲之气四溢。“谁先来,是你这个婆娘?还是你,羊二?”

  “羊二?”舒展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,身旁风哥轻轻拽了拽他衣袖,悄声道:“现在你就是羊二了,羊一的徒弟。”

  舒展挠了挠头皮,无可奈何的哦了一声,低声叹道:“大哥,你取的名字实在是太恶心了。羊二……比师傅名字还要恶心!”风哥嘿嘿的闷笑着,也不理他,那边澡哥早就笑得打跌了。

  “我!我先来!叫你这个瞧不起女人的白痴知道,我们也不是好欺负的!”小五腾的一下站了起来,指着风焚林鼻子骂道。

  风焚林轻蔑的“切”了声,看也不看小五,低头挑起了指甲,自顾说道:“要怎么比随便你说,要什么食材你跟慕容十九说。”说到这里他忽然顿了顿,抬眼朝单小五望过来,“对哦,我望了,你们四川正兴源向来不讲究食材的,听说是逮着什么做什么——慕容,我们庄子里寻常的鸡鸭猪狗的有没有阿?要不去给她买点儿?”他说得刻薄,但慕容十九也不得不应了声,单小五早气得泪珠子在眼眶里转了:“你!!你懂个屁,我们……我们那是物尽其用,那象你想的那般不堪!你,你太瞧不起人了!”

  舒展也觉得气愤,正想帮忙说几句,忽然身边澡哥打了个哈切,懒懒说道:“小姑娘,就是小姑娘。人家随便一搞你,你就傻逼了。真是屡教不改阿,哈哈。”风焚林和澡哥都是一眼看出单小五的弱点:经验不足容易激动。都是选在这里出手,先乱其心。有了上次的教训,又被澡哥一点,单小五这才察觉,自己又入了人家套子,忙站住脚步,深深吸了几口气,将情绪稳定下来。

  过了好一会儿,单小五这才理顺了气,忽然一笑,挽起慕容十九胳膊,朝风焚林拌了个鬼脸道:“哼哼,才不上你当,不跟风湿木头一般见识!慕容姐姐,走,你陪我去选食材!”

  见她这么快便从极怒中平静下来,风焚林有些吃惊,面色也凝重起来,目送着单小五走出门外,忽然转头问澡哥道:“这位朋友,先前没有请教,怎么称呼?”

  澡哥得意的端起茶杯抿了一口,挺起胸脯大声答道:“小火柴弟弟,刚才不是跟你说过了么?我就是——西.南.炮.王!”舒展正喝茶,噗的一口全喷在了面前地上。

  庄子里的厨房大得出奇,里面东西确实一应俱全。大约过了半个多小时,单小五便备齐了所需的材料工具,提出以一道菜决胜负,风焚林欣然应允:“没有问题,反正都是你输。我只是好奇,不知道珍珠圆子的徒弟,会做点什么玩意儿?最好不要都是些个浪得虚名的泡货。”他一手托着下巴颏,手指轮敲在面颊上,那根黑色的皮套尾指,分外显眼。

  单小五将围裙系好,哗的一下打开身前的皮箱,舒展这才第一次见。箱子里面构造相当精巧,盖子翻开后三层搁架便递次展开,明晃晃的都是各型厨具,按着不同形状一排排放好。舒展瞧着那些个精美的刀具,再想想自己那把快掉了把儿的老菜刀,艳羡不已。

  “真不错!公欲善其事,必先利其器。这些双立人定制的刀,算得上佳品。”亮光入眼的瞬间,风焚林眼中顿时发散出一种独特的神采,在舒展看来,倒和澡哥瞄见了美女差球不多。

  单小五眼睛有意回避开风焚林,只是镇定的答道:“这一套刀,是师傅送给我的十八岁生日礼物,今天,就要用这一套刀,让你领教我四川正兴源、正源本流的精妙厨艺!”说完手指在刀群上缓缓掠过,不经意间抽出一把,轻巧的挽了个刀花。刀入手间,那小姑娘神色便不见了,脸色沉静如水,隐隐显出一派大师风范。

  单小五世家子弟,又是名师之徒,习得的厨艺是极其正宗的路子,从每个环节看去,都显得从容不迫,无懈可击。舒展做菜时,向来心无旁婺,上次并未见得单小五手段,这时看来,只感觉朴实大方的动作里,暗暗隐着一股贵气,简洁明快,赏心悦目。有好些小技巧,师傅从未指点,现在在旁观看高手动作,自有一番心得体会,心里暗暗高兴。风焚林也未急着动手,站在一旁细心观察着单小五动作,面上虽然毫无表情,但背却挺直了许多。

  看了一会儿,风焚林忽然走到慕容十九身边,轻轻说道:“慕容,我去准备食材,这里你帮我招呼一下。”慕容十九眉头攒了攒,才应了声,他已经大步走了出去。过不多时,舒展耳边便隐隐传来一声短促的奇怪声响,片刻之后,又是一声。他很是奇怪,不知道究竟是什么动静,扭头再看看澡哥,他还是注意力全副放到美女身上,脸上痴迷迷的,端的是两耳不闻窗外事,一心只看大美女。慕容十九应该是听见的,可以看出身子微微有些颤抖,那短促的怪异声音每响一次,脸色便白一分,真是我见犹怜。身旁风哥也是一脸疑惑,两个人交换了一下眼色,点了点头,风哥力马哎哟了一声,拉了舒展跑出门外:“哎哟,肚子有点痛,我上个厕所先!”

  声音,是从后几进房子间的天井里传过来的,舒展奋力把旁边的透花雕石墩子挪到墙根,和风哥攀上矮墙,偷偷的从灰色小青瓦垒成的花格中,朝天井望进去。舒展一眼看去,大吃一惊,险险叫出声来,连忙用手捂住了嘴巴。惊慌之中,身子连晃了几晃,险些个从石墩子上失足跌了下来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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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三卷 第二十章 水煮肉片
  舒展身子摇晃间,风哥连忙伸手过来,将他手掌紧紧握住。那只手掌温暖干燥而有力,舒展情绪一下子便平稳下来。风哥微笑着努努嘴,示意他继续观察。舒展深吸了口气,觉着自己站得稳极,这才慢慢将眼睛凑近瓦片孔隙间。

  天井里弥漫着血浆的腥味,交杂着诡异的短促嘶鸣声,就是不用眼睛,也能感受到那不寻常的情境。风焚林站在天井中央,双手交握着一支高尔夫球大小、极长的烂银色管子,银发批额,眼睛几乎都看不见。天井地方局促,四面月洞门都上了拴子,却有二十余只不足十个月大小的羊羔,全都黑布蒙了眼,嘴里上了闭音的嚼子,围绕在风焚林身边一圈,发了疯般的狂奔。他手里银色长管缓缓舞动,若是有哪只羊羔跑得慢了些,长管便伸过去驱赶。

  羊羔年幼,跑不多时,便又有一只脚步虚浮,踉踉跄跄,显出力竭的迹象。风焚林立时将它从羊群中驱了出来,逼至角落,手里长管掉转,瞧准羊羔背后,两块肩胛骨中间的地方,闪电般插落。银色长管大概是中空的,极锋利,风焚林手腕一拧,便带出老高的一股血柱来,管子拔出那里赫然留下一个大洞,那块肉已经被取了去。羊羔上了嚼子,呼喝不出声来,只能发出一声短促的奇异嘶鸣,直直地朝前奔去,背上血柱喷涌如泉,奔出不到十步,便倒地身亡。

  随着管子带出一溜血珠子,溅在风焚林黑衣,宛若华丽的赤色暗纹,他瞧也不瞧,继续舞动银管,专注于下一只羊羔。舒展看得心里发慌,虽说自己平日里杀鸡剖鱼也是这般快手,却不曾见过如此屠戮场面,胃里翻涌,十分难受。风哥轻拍了拍他肩头,示意不必再看了,舒展如获大赦,忙不迭爬下墙头。

  “虐杀,一定是暗黑食谱里的玩意儿。”风哥大场面见得多了,倒不怎么在意。

  “肯定的!”舒展也是这般想,气鼓鼓的补充道,“不过我可真看不下去,他太残忍了,怎么看也象个变态的。好好杀只羊,犯得着搞这么血腥吗?”

  风哥乐呵呵的解释道:“这个虐杀据说还是有讲究的。他们那些追求食材之极致的家伙,为求发挥出最佳的味道,杀个把人也不带眨眼的,何况几只羊?”

  舒展还是不解,争辩道:“虐杀就好吃吗?我觉得胡搞呢,我杀鸡的时候,师傅说过手脚要快,最好鸡死得不痛苦,这样那种什么什么……我也记不清了,反正是什么酶不分泌,肉才不会失去鲜美的味道,象他这样,打得羊满地跑,痛苦得要死,肉都要酸的,能好吃吗?”

  风哥摇头道:“你师傅说得不错的,不过我看风焚林的取法也是有一定道理的。这些羊给他赶得发颠,全身血气运行是平日里的好几倍,筋肉也拉伸到极限。你看他一棍插下去,却喷得老高,那是因为取肉的部位是筋脉气血交会的地方,肉质应该非常特别。不过要是单以此论,还不足以成为顶尖的食材,我猜想,他那个什么食谱里面,一定有特别的处理手段,用以发挥这种特别食材的味道,而且还必须配合独特的取材手法才行。天下之大,无奇不有,你不要小窥人家了。”舒展若有所思的点点头,不再言语。

  大概风焚林烹制不愿外人旁观,慕容十九便邀约澡哥三人到院中小坐,山里树根依着本来形状劈就的桌椅,浑不带一点匠气,别致出尘。慕容换了套紫砂茶具,重新冲了壶茶,四人一边品茶一边闲谈。风哥见识广博,谈吐亲切自然;慕容十九所学极杂,涉猎也广,而且声音润糯甜美,让人听了极为受用;澡哥插科打诨,满口黄腔,但也是有实学之人,话粗理不粗;比起三人来,舒展便显得口拙了,好在几年大学里旁听也不是白费的,谈到热烈时也能附和几句。

  闲聊得兴发,舒展先前那一点不舒服,也早丢到九霄去了。刚换了壶水的功夫,单小五已经走出了房门,走过来在茶海上自取了一口杯饮茶。舒展连忙起身把位子让出,小五也不客气,一屁股坐下,品了两杯之后,才放松了些。舒展注意到,她脑门上满是细密的汗珠,显是相当吃力了。过不多久,风焚林也走了出来,静静的立在门旁,换过了身藏青色的衣服。舒展也不能不承认,这家伙怪癖是多,帅还是满帅的,怪不得身旁慕容十九的眼睛里满是柔情。

  两人的大作都摆在桌上,左边一口浅绿色透明水晶盂,右边一只正明黄色条盘。两只器皿里菜色均十分雅致,并不显得如何鲜艳张扬,舒展用力嗦嗦鼻子,也只是闻到一阵子若有若无的美妙香气,心知这二人对于菜品香味的控制,远比自己出色。

  “如何来做个评判呢?”见众人都不做声,单小五忽然冒出了一句。

  风焚林长笑一声道:“我无所谓,你们几个都可以。十九,你是我的人,就不要评说了,免得落了人家口实。”

  单小五手指着风哥怒道:“我也不占你便宜!这里只有这位大叔我不认识,就他好了!”

  被人指做大叔,风哥苦笑道:“大叔?我真有那么老了么?不过话说回来,叫我品尝,简直是牛嚼牡丹,酸甜苦辣都尝不出,还谈什么评价哦。”说到心痛处,他话语里满是萧瑟之意,舒展心里也是莫名一酸。几人讨论一番,竟然只有澡哥可以当得这个位置,虽然小五撅着嘴风焚林一脸不屑澡哥自己也很不乐意,好在慕容十九四下打点,这才哄得伏贴。

  澡哥在桌上两边看了看,揭了水晶盂的盖子,探头一望道:“丫头片子,这个是你做的阿?啥阿?清汤寡水的,看着就没食欲。”

  小五一噎,迟疑道:“这个,这个不就是水煮肉片嘛?怎么可能你这个也不知道?”

  “白丝拉夸的,你说哪根毛长得像水煮肉片了阿?”

  “你!……谁规定水煮肉片都是红汤的拉?厨艺到得精深处自然会生出变化来,我师傅……”

  “噢,知道了,你师傅搞出来的是吧。”澡哥摆摆手打断她话,拿起桌上沉木筷子,闭目低吟道,“川菜一流,变幻莫测,手段花样层出不穷,这几年到了圆子她们手里,更是上了个台阶,融合各大菜系,取长补短,委实让人佩服。不过不管怎样变化,如果要当得起水煮肉片这个名号,刀工、挂浆、调味和泼油四个环节缺一不可,我倒尝尝看,你有圆子几份火候?”说罢,举起筷子在盂里一撩拨,顿时一股鲜香,顺着筷子破开的汤面,奔涌而出,直奔众人鼻端而去。舒展在川菜馆打工几年,未曾闻到如此诱人味道,只是一瞬间,那种独有的强烈麻辣鲜香感受,交替刺激着鼻腔,口水一涌而出,不得不咕嘟一口吞下。

  旁边众人比起舒展来,便镇定多了,澡哥筷子也不曾动一动,只是微微引了引鼻翼;慕容十九先是露出陶醉的神情,旋即又有些忧心,不住朝风焚林看去,显然感觉胜算不如先前大了;风焚林还是一副面无表情的僵尸样,不过也略点了点头;只有风哥不做声色,只是眼里落寞神色更胜了些。

  澡哥拿筷子在汤里涮了一圈,捡起一片白玉般肉片来,半寸见方,只有硬币厚薄,在筷子尖上颤颤悠悠的。澡哥靠近了瞧了瞧,并不入口,轻轻又投回了汤里,接着又捞了好几片来仔细看了,刀工绝对没话说,一般儿大小厚薄,规整匀称的精里脊肉片儿,绝不连筋带丝的留下半点屠夫踪迹,白生生的,瞧着就喜人。澡哥点头道:“丫头片子功夫还是过硬,刀工我没话说。舒展你来看,这个水煮肉片虽然是最最平常的川菜,瞧上去分外不起眼,粗陋得紧,可实际上极讲究,单单这一个切肉,就决定了味道是不是纯正。厚一分不入味,薄一分的话水里滚滚就僵滞,假若切得筋筋吊吊,吃在嘴里嚼猪毛一样的,浑没滑、爽、嫩,哪有半点水煮滋味?就丫头刀工来讲,马马虎虎ok了,再看看你挂浆怎么样。”

  “什么丫头丫头,你这人嘴真烦,没个干净的。”小五被他夸了几句,嘴上不说,眉目间已经满是喜色。

  “好,不叫丫头,俺们叫得客气些,叫小姐,叫小姐成不?”澡哥最喜同女孩子找碴儿,故意把小姐两个字拖成长音,说得妖里妖气的,气得小五发昏。

  调戏了一把小五,心情大好,澡哥这才得意的夹起一片肉片丢进嘴里,咀嚼了半天却不说话,面色渐渐凝重起来了,最后竟然有了些许失望的神色。

  “怎么?不好么?”小五一下子急了,顾不得许多,拉住澡哥袖子问道,“你怎么不说话了?有什么不好么?”

  澡哥摇了摇头,抬眼朝门外望去,声音有些空:“不是不好,味道很好。你挂浆腌制的功夫炉火纯青,滋味细腻,肉片里饱含水份,粉上得比寻常人少些,可恰恰在水里汆时,一翻身就走,肉制之鲜嫩,绝非一般寻常厨师可比。水煮肉片极考火候,时间略长便老,肉片如木片,嚼之不动;火候不足,则肉不能熟,糯而无味。要搞到你这样,肉片汁水饱满,入口即化,鲜香滑嫩,委实不容易。任何菜都有命门,找不准往往南辕北辙,画虎类犬了,这个水煮肉片虽然是清汤,可是最后的泼油却相当老辣……应该说技法圆熟,麻辣鲜香一点不少,卖相更是相当出色,比起你在杭州所显露的,要更好一些。单就这个菜来说,个人觉得不在你师傅之下。”

  澡哥给的评价相当高,偏偏又叹了口气,声音沉了下来:“珍珠圆子是大师,不过我看不如羊一会教徒弟。小丫头片片,你师傅放在你身上心血不少……不过,恐怕路走得有点偏了。”

  “这位哥们儿,此话怎讲?”风哥也来了兴趣,凑过来听。

  “若论我见过的年轻厨师,并无一人功底能够超过她。珍珠圆子给她打下的基础太深太结实,而给她生长的空间又太小。”澡哥想了想,才慢慢解释起来。

  风哥笑着点了点头,风焚林也若有所思的合上了眼睛,舒展却不明白:“那还不好阿?人家都说我根基不扎实,小五她基本功这么过硬,当然是好的了!”

  “你个农民懂个屁!老子5年前吃过圆子的水煮肉片,味道跟她这个简直没有差别,你懂不懂是为什么?圆子恨不得把一股脑儿本事都教给她,把她打造得太精密了,刳得太死。她学的是极王道的厨艺,本来就中轨中矩,加上她这个人呆兮兮的一看就不是很灵活的家伙,创新精神基本等于零。打的基础那么扎实,每每要出人意表,自己就先否定了,要想突破简直是难上加难。我看啊,这就算到头了,基本上是个工匠境界,大师,这辈子算是没指望了。人家凡高毕加索做出突破,是开宗立派的大师,可是你搞的古典画,就算有拉菲尔那么高超的技艺,也不过是在人家圈子里转悠,顶多算个画匠而已。这道理简单,可是能做到匠人顶点的都没几个,更别说大师了。天份、机缘、勤奋,缺一不可。这个教徒弟阿,还是羊大师强些,他给你就舒展带了入门,自由生长,空间就大得多了。”

  看小五满眼失望,倔强的咬住下嘴唇,澡哥把筷子一丢,声音温和了些:“虽然说小丫头你机会渺茫,不过也不是完全没有可能再上一层。王道的东西,进展缓慢,可是也有可能成就更高。看你机缘悟性了,硬来是不灵的。不说了不说了,今天话又多了,你们都来尝尝,这道水煮肉片味道绝对好的。”

  澡哥这一番话,说得众人都默不作声,舒展很想安慰下小五,也不知道说些什么。只有抓起筷子,在碗里捞了块肉片,先安慰了自己的嘴巴再说。肉片刚一入口,舒展便觉得一股极其纯正的熟悉川菜感受,随着筷子的送入缓缓融入口中,牙齿略一咀嚼,肉片发出清脆的汁水迸裂声,香滑幼嫩的口感让人难以抑制喜悦。随着肉片在口腔里化开,那浓重的麻辣鲜香才非常舒缓的散发出来,越扩越大,直至充满了整个口腔,越到后来,越是强烈,春风般从每一个味蕾上扫过。抑制不住的美味感受,让舒展又捞了片油菜,比起肉片来,味道更重一些,混合着蔬菜的清香,简直无以伦比。

  慕容十九不嗜辣,浅尝暨止,不过也十分欣赏小五厨艺。风焚林品得极慢,冷峻的表情在鲜美滋味中,也渐渐淡了些,在舒展看来,这才有了一点人色。品过之后,他便闭上眼睛,不置可否。风哥见众人都品尝过后,也夹了一片尝尝,嚼了半天,吃不出什么滋味,长叹一声,摸出身边相机拍起微距来。慕容十九瞥见小五依旧紧咬着下唇,便伸手轻轻拽了拽风焚林衣角,温婉目光里满是恳求神色。风焚林面上不耐,静默了半晌,才冷冷说道:“我收回我先前说的话,有些女人,还是可以做菜的,你的菜,做得还算过得去。”

  “这还算公道话。”澡澡环顾四周,喊道:“怎么样,都吃过了吧?该下一道了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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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三卷 第二十一章 石炙羊脊
“下一个,下一个!”刚洗完澡伸手抹了抹嘴巴,取了茶来漱口,然后问慕容讨了些冰水仔细的漱了几遍,自觉嘴里并没有残留味道时,又将手上牙筷拭擦干净,这才坐下悠闲的品起茶来。

  见他一套规矩,风哥大加赞赏,扭头对舒展说:“这个很是讲究,你的这位朋友,真是第一流的美食家。虽说行事说话挺奇怪的,但到了这关键处却绝不含混。好些个标榜美食家的人,吃完一道,马上便尝‘下一个’,嘴里还是第一道菜的余味,哪里品读得出精妙细腻的所在?他几次冲洗,将味蕾完全清洁干净,就连饮茶,都不是原冲,而是调了只新茶,同第一次一般无二,这样才确保了品味的公正。菜虽好,也要有懂得品读的人,才会成为传世佳作。”

  “噢,好像是的。”舒展不是很明白,只得随口应了声。

  风焚林倒是明白,轻轻颔首,将袖子挽到肘间,冰冷眼光在场内一扫道:“想来几位都是懂食之人,这道石炙羊脊味道很重,每人吃一粒就够了,多了反倒不美。”

  风哥连忙接口道:“你们尝,不用留我的,我不懂吃这些个精细玩意儿,不如米饭管饱。”

  舒展想到刚才修罗景象,心里颇犹豫,不过美食当前,也顾不得许多,张了张口忍住了没有作声。倒是慕容十九攒着眉,神色间颇为不忍。

  风焚林狂傲之中并不失精细,瞥见慕容神色,从她手中接过牙筷道:“我的菜你经常吃的,这次就算了,泡些乌龙来待会儿用。”说罢将盘子里大半都夹了出去,只剩了四粒晶白油亮的,并不起眼。

  澡哥眼睛眯得更细了些,沉吟道:“不错,你很舍得,便先得了个精字。羊肉好东西,‘平生羊炙口,并海搜咸酸’,羊肉狗肉,吾之所爱矣!不过,要是这一颗不够吃,没尝出味道咋办?”

  风焚林手一指垃圾桶,冷道:“那里边多得很,你若不够吃,只管慢慢去享用就是。”

  “你!当老子是狗阿?”澡哥大怒,不过旋即便调侃道,“你的饭盆好大阿,厉害厉害!老子好人不跟你抢晚饭,当龟儿子放屁,好臭好臭!”言语上半点不肯吃亏,风焚林也不理他,抱着双臂,神色倨傲。一个是江湖老油条,一个是狂傲不可一世,没了慕容十九在中间调和,没有动手互相咬起来,已算是客气了。

  澡哥怒目了半天,觉得没有回应十分无趣,又按不住对于绝顶美食的好奇,嘟哝着骂了几句,终于将目光放还到正明黄色条盘里来。这道菜器具颇华贵,白底子瓷边上滚着正明黄色一圈纹饰,当中还有条盘龙,分明是宫里的器制。被风焚林弃了许多,盘里空荡荡的,只在一角余了四只高尔夫球大小的晶白圆柱,一时也看不出是什么做法。

  澡哥伸筷捡过一只,分量极重,搁在碗里打量了半天,这才瞧出来是白色的石质,外面上了油,特别的晶白透亮。好不容易寻着了榫头轻轻一掰,便从中裂开。里面是极粗的海盐,混合着少许香菜梗、胡椒、桂皮、八角、姜蓉等等香料,大约一份厚,紧紧附在白石内壁上。奇的是竟然有一丝一丝暗红色的纹理,将盐块香料凝成一块,决不散落,用筷子一敲,清脆的裂成几块,露出里面黑色斑驳块面来,散发着丝丝热气。

  “妈的,一层又一层,又不是扒美女衣服,搞这么多噱头!好在老子耐心好,不然分分钟摔了筷子走人。”好不容易罢开两层,竟然还见不到羊肉,澡哥忍不住又骂了几句。

  黑色小块都是些不知名矿石,拼缝间也隐见暗红纹,将细碎的石块儿凝在一起,缝间隐隐有热气流动,带出一股若有若无的香味。澡哥用力嗦了一嗦,神色间有些惊喜,忙将小黑石块儿剥开,露出白嫩的肉质来。只一瞬间,一种极其强烈的香味,随着剥出肉柱上升腾的热气,旋风般席卷过来,来势之凶猛,舒展竟然有些站不稳脚。无所不用其极,这香味便先声夺人,骄傲的宣布着自己的不平凡。

  澡哥摸着鼻子说:“味道很不一般……相当强烈,除了晚上酒吧里头Fashion Lady身上的香水,近些年来都没有闻到过这么冲鼻子的了。不过……不过说实话,实在是真他奶奶的香啊,而且香气并不是一味的扎鼻子,里头层层叠叠的还有些含蓄的味道。口水杀手,堪称口水杀手!!”说罢,迫不及待的将整段雪白肉柱送到嘴边,紧闭上眼睛,仔细的闻了闻诱人的香味,才将嘴巴凑到肉柱上,用力吸了一口。

  “咻~~妈拉个巴子,味道,味道还真有一手……”澡哥用力咂了咂嘴吧,满脸都是陶醉的神色,回味了好一会儿,又对着肉柱用力吮吸几下,直到发出空洞的啧啧声,才不情不愿的罢手。

  风焚林的做法看上去繁复,实则颇简单,古朴中透着心思,舒展一时难以掌握,不像小五手法之传统,虽说功力有高下,但做法终归大同小异。盼着澡哥做一点评,偏偏这斯好像吃入迷了,半句也没有,只捧着羊肉柱发痴。

  好半天,澡哥才把羊肉纳入口中,一边咀嚼一边发出啧啧的声响,吃像甚恶,风焚林都皱起眉来。待得品味佳肴之后,澡哥拧巴着脸,这才摇头道:“这道菜味道太厉害,酒,给我一点酒,要清爽的。莫塞尔或者修塔因酒都可以,不然这菜太腻,再吃不进其他东西。”

  风焚林摇头冷道:“你算会吃的,这道菜配些意大利或德国白酒,爽口果香,确实风味更好。不过我这人传统,但凡是洋玩意儿,都不喜欢,更不会在家里放着。不过那边角落里一小坛,是双蒸山西汾,将就对付也可以。”

  澡哥先是一愣,旋即讪笑道:“看不出来,牛逼烘烘的时尚青年,居然这么传统的,倒叫你给爱国教育了,哈哈。算了,汾酒也算爽口的,将就,就将就一下。”说完忙不迭捧了来,自倒了一盏啜饮。

  见澡哥也不评说,自顾喝酒,舒展只得自己品尝,学着人样将羊肉剥了出来,一时间香气大胜,忍不住又是咕的一声,咽了一大口口水,小五自然不放过这等好机会,好好“赞美”了舒展一下。美食当前,也顾不得许多,土包子之类溢美之词便当作耳边风,学着澡哥,对准肉柱顶端的小孔,轻轻一吸。顿时一股滚烫的热流裹着无以伦比的鲜美汁水,冲进嘴里,有若台风过境,极其迅猛的席卷了整个口腔,所有味蕾表面的皱褶,仿佛在一瞬间猛然展开,尽力去吸收这种华丽而强烈的鲜美味道。

  “靠!他奶奶的!”舒展也不得不骂了一句,这时候,除了粗口,确实难以用其它的词藻来表达心情,短短的一段羊肉中,竟然蕴着不少的脊髓,在香料和羊肉本身汁水交替作用下,展示出一种很难形容的鲜味,浓烈、奔放而直接。第一口就这么夺人心弦,怪不得旁边单小五脸色雪白,竟有些呆滞起来。

  舒展迫不及待的把羊肉也丢进嘴里,正如澡哥所言,鲜美之味过于浓烈,仿佛这个嘴巴都不是自己的了,鲜、香、甘、润、滑,交替猛烈攻击味蕾,乃至其中羊肉本身展现出来多汁细腻的肉质,都很难细细品味。小小的一只肉柱,竟有若一道大菜,让舒展有十分满足的错觉。在澡哥那儿讨了些酒来,润了润麻木的嘴巴,羊肉的鲜美后味,在汾酒的清爽拭擦下,慢慢开始翻出来,依旧浓烈,却好了许多。除却厚味十分淡薄短暂这一缺点,其余都极其出色,如此绝妙的菜肴,虽说食材相当独特难得,可这份烹调手腕,也真算得上十分高超,不知如何究竟如何做来。舒展心下对风焚林更加佩服,眼光里透出些崇拜的神色来。

  澡哥一口干了碗里残酒,把腿架到凳子上,晃着脑袋叹气道:“小五阿小五,看来你是不如人家了。虽说火柴棒不硬,手艺倒是过硬的。这个菜别出心裁,真不知你食材如何来的,血气交涌,并不是常法可以烹制的。”

  风焚林淡淡道:“这个用不着你费心,烹调一道,本在妙用心思,其中关节,不足与俗人道。”

  澡哥最近好像特别容易激动,摸着脑门怒道:“得意个屁!不就是个羊羔子肉嘛,不要以为你有什么手艺就拽,这世上厉害的人多了去了,老子俗人不知道,知道的雅人毛一样多,是不是,舒展?”说完朝舒展努努嘴巴。

  舒展没法,只得应声道:“这个……这个我也不是很明白,大概是在气血运行最盛的时候取的羊羔肉,所以才能这么鲜嫩无双……我……我就晓得这么一点点,是不是,风哥?”他倒不苯,把风哥的话选了几句来说,然后把皮球一脚踢了出去。这句道出风焚林食材之秘,他目光骤冷,扫视舒展片刻,刷的转到风哥身上。

  风哥打了个哈哈,笑道:“我也没吃过,也不怎么懂。舒展既然说这个菜血气极盛,普通烹调手法想来是难掩腥气,用姜葱去了血气,又白白浪费了鲜美之味。难阿难,要是一般人,肯定没辙。我说这位美食大家,你看他用石头密闭,然后裹上粗盐,是不是交换血气的阿?看那些个褐红纹路,倒有些像血丝嘛,你们是专家,研究研究自然明白,问我这个外行干啥?”他不动声色,漫无边际的又吹捧了风焚林几句,虽然一口未尝,但眼力之高,立时点出其中关窍。

  澡澡是个玲珑人,从他话里听出端倪,敲了敲额头,不多时便想通了,喜道:“宾够!老子想明白了,你这个王八羔子……哦,不是,小羊羔子做法倒还真是巧夺天工,不由得我们这些俗人不服阿。”

  风焚林有些动容,沉声道:“真的?你倒是说说看,洗耳恭听。”

  “嘿嘿,说穿了也不稀奇。”澡哥翘起二郎腿,得意的抿了口茶道,“这个菜还是个石烹。外面的白色石器是锅子,将热量均匀的传递至里面;中间的黑色晶石既是炉鼎,又是锅铲,一来用较低的温度将羊肉慢慢炙烤,二来石缝便是通路,羊肉中极盛的血气通过石缝,缓慢的渗入粗盐之中,即保有了原来极品的鲜嫩肉质,又巧妙的去处了血腥之气;粗盐之中混杂的调料受热,也从石缝之中透入羊肉。石烹的缓慢均匀传热,让味道渗入至髓,却不损口感。里面还有些乱七八糟的讲究,都是你家的秘诀,我搞不清楚,大概就是这个道理。小火柴弟弟,你哥说得对阿不对?”

  澡哥同风哥看法相仿,风焚林愣了好一会儿,并未答话,来回打量着两个男人,目光中有些相知的快慰。这时慕容十九刚好端着茶海进来,见一屋子人木然无语,便笑盈盈的招呼大家饮茶休息。

  深褐色木质茶海,四周就着木形圆雕了八仙过海的山水胜景,人物刀法简单,却栩栩如生,山水景物造型更是古朴,显见是一件珍品,风哥很是喜欢,把玩了好一会儿。慕容十九笑着讲了些大家都感兴趣的话题,刚才那份剑拔弩张的气氛顿时和缓下来。待水沸了,慕容取了只极普通的紫砂壶,用水暖过,摆进些高山冻顶乌龙,冲泡起来。

  慕容十九用的茶都不是极品,可高超的手法,却能冲泡出极品的茶来。风哥闻不出茶香,甚是遗憾,比起刚才没有吃风焚林的羊肉,更加懊丧,直说生不逢时。澡哥爱酒,也不是十分在意这茶水,倒是小五世家出身,对于此道也颇有研究,两女相互探讨,说起那壶,看是普通,其实用名茶精心温养了好几年,便是清水,也带得出非凡味道。舒展竖起耳朵,收获颇丰,学着人家样子,让茶水在口里三鼓而饮,慢慢也品出其中的奥妙来,心旷神怡间,生出些云雾山中的错觉来。

  风焚林饮了三杯,再不去碰茶杯,站起身子,在慕容十九端来的柠檬水里净了手,用一块白布仔细擦干,忽然冷冷道:“茶喝得也差不多了,我想刚才一局该有个结果了。单小五,你的名字我会记住的,还算不错。”

  单小五不敢去看他眼睛,低头道:“我……输了,不过,下一次我会再赢回来的!风焚林,你的名字,我也记住了。”舒展心中暗叹,这从未跌过跤的骄骄女,这次栽了个大跟头,恐怕不是一时半会儿可以重树信心的了。

  风焚林点了点头,抬头看着天井的一小片天,悠悠道:“珍珠圆子,羊一,羊一,珍珠圆子。不知道哪个的徒弟,更让人兴奋呢?”忽然一扭头,凌厉的眼光锁住舒展,冷冰冰的喝道:“该你了,小子!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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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三卷 第二十二章 奇变
  舒展心里咯噔一下,勉强挤出了个笑容道:“这么快就该我了阿?都还没准备好呢,好像小时候考试,紧张,紧张阿。”说完周身摸了个遍,才掏出张洗得干干净净的半旧白手巾,擦了擦额头沁出的细微汗珠。

  澡哥两个指头捏着杯口,笑骂道:“农民娃娃,还没比就吓得一身冷汗,简直丢你澡哥的刀哦,失败!”

  舒展微微一笑,把手心也细细擦过,才将白手巾扎在手肘弯上,说道:“没办法,我确实是正儿巴紧的山里娃娃,碰到大事情总改不了紧张,不管咋样,脑门子上总是起汗,这不,绑个手帕子就没问题了嘛。”

  “切!”澡哥直接就被丢翻了,小五情绪不高,不然少不了一顿奚落,只有慕容十九表示了正面看法,认为这个扮相虽说不上酷阿帅的,倒还算有几分个性,若是配上白色厨师服,定然是很精神的。

  风焚林把眼睛微微虚起,冷冷道:“本以为羊一的徒弟,一定有相当的气势,想不到一点看不出高手的风范,故弄玄虚而已。”

  风哥不以为然的摇摇头道:“气势这个东西,未必然是要震慑人心的,自然如水流,沉稳如大山,不是一下子看得出来的。”

  “噢?张先生你的看法倒也不错。”风焚林眼角里精光一现,冷笑道,“倒要看看,这山是怎么个高法。话不多说,小子你要什么东西,尽管向慕容提出来。”他嘴角牵动,笑得颇狰狞,小五不由得打了个冷战。

  舒展慢条斯理的整理着臂弯的手巾,并不马上答话,气息逐渐悠长起来,目光也越来越深邃,就这么立在院中。一阵风吹过,带下来几片秋叶,打着旋儿往众人头上落下。风哥从肩膀上捏起秋叶在手掌上把玩,喃喃道:“秋风起,天气要转凉了。”

  澡哥拼命掸着脑袋,把叶子都扫了下来,用力踏了几踏,骂道:“鸟毛,一脑袋都是,鸟屎一样!怎么不到小火柴头上?算了,命苦不能怨政府,点背不能怨社会。”果然,叶子好像都有灵性般,竟没有一片落到风焚林身上。舒展身上落了不少,斜斜的飞来,便好像落入大地一般,安静的停在肩头,动也不动。

  “有点意思。”风焚林用里捏了捏拳头,发出一阵喀喇喇的声响。

  舒展在院子里慢慢荡了一圈,最后蹲到了池塘边上,从池边捡起一片落叶发呆起来。他不说话,众人都摸不着头脑,过了好一会儿,连冷静异常的风焚林都有些不耐烦了,对着面前小石子轻轻踢了一脚,石子呲的一声掠过地面,投入池塘里发出清脆的水声。

  舒展的思绪被水面上一圈圈漾开的涟漪带了回来,笑着摸摸脑袋道:“不好意思,有些发呆了。到底想要做些什么,伤脑筋哦,没人点菜,还真不习惯呢。”

  澡哥走过来在他脑袋上用力一拍,骂道:“奶奶的,老子以为你扮深沉,原来是傻了阿,哈哈。”

  舒展抱着脑袋嘟囔道:“大哥,你倒是轻点儿阿,叫你这么打,不傻也打傻了。”

  “你这么苯,只有越打越聪明的。”

  舒展不再理他,笑着对风焚林说:“前些天看过你的厨艺,远强于我。本来一直犹豫,该不该来的,而且也一直想不好,到底该做些什么,总觉得都是班门弄斧的感觉。”他一边说,一边脱了鞋袜。

  “不过我心里一直琢磨着,做菜呢,未必就是要美伦美奂的,无懈可击,现在我还没这个功力。不过,究竟还是来了,这会儿才想明白,我这个人,真的是喜欢做菜,能看看高手的精妙厨艺,品尝一下绝顶美妙的菜肴,输赢对我来说,并不是那么重要的。”

  “当然,看过了你和小五的倾情之作,我也心痒痒的,很想做点什么。不过到底要做什么,伤脑筋呢,还是那个出租车师傅讲得好,想吃什么就做点什么,我想,也就做点自己内心里想吃的东西吧。澡哥,你现在想吃点什么呢?”舒展忽然扭过头,笑着问澡哥。

  澡哥被他突然一问,愣了一愣道:“吃什么?吃点清淡的好了,嘴巴苦。”

  “呵呵,和我想的差不多呢,我也想吃点清淡的。”舒展把裤脚卷高,忽的踏进池塘去了,溅起老高的水花来。舒展看上去有点呆呆的,挽起裤管站在水塘中间,没有厨师模样,到更象个劳作的农夫。他脸上溅了好些水珠,阳光漫射其上,发出绚烂的色彩。

  冰凉的水紧紧抱住小腿肚,舒展却感觉熟悉而温暖,闭上眼呢喃道:“好些年没有回家去了,好想念山里的池塘阿,水也是这么冰凉的,舒服。”舒展从来不是人群的中心,可是现在,每个人都不知不觉被他的奇怪举动所吸引。舒展自然舒缓的动作,同院落里的小天地缓缓融为一体,显得那么得悠然自在。

  “小时候在成都跑堂子的时候,老想家,经常也里躲在被窝子里哭。一有了几天假,肯定屁颠屁颠儿往家里赶,不为别的,就是嘴馋了。老把子总是那副苦瓜脸,生恐人家不知道他脸上皱巴,看见我一回来就教训我,说什么吃不得苦成不了气候。不过我知道他高兴的,要不为啥每次都专门去拎一付肋巴骨回来,还搞一瓶啤酒。”说起父亲,舒展眼里隐隐有了些泪光,低头不语,过了一会儿,语调慢慢温柔起来,“阿妈就不一样,她心里高兴,脸上就藏不住,最好我天天回家来。不过有时候也讨厌的,手上就是烫了个小疤,她也要一惊一咋,儿子都二十多岁了,还当是长不大的小孩儿。老把子砍了肋巴骨回来,要是时节还好,阿妈肯定是要卷起裤管下塘的。”

  舒展看了看木然不语的众人,张开手比划着道:“我家的塘在半山腰子上,这么大,是山上的水,用根毛竹管子接下来,蓄在那里。阿妈在里面养了些荷花,过了夏天就可以收些藕,自家种的,雪白粉嫩。我回家来,阿妈就会下塘去泥里摸些塘藕来,仔细洗切,连孔洞里都刷得雪白,再把老把子砍的肋巴骨切好一起炖了,到了晚饭时候,美美一锅藕炖排骨汤端上桌来,热气腾腾的。阿妈给我调个油碟子,就坐在旁边看我津津有味的吃,满脸的笑;老把子一瓶啤酒就一把落花生,罗里罗唆的卖弄他那点儿人生经验,我哪有工夫听,那汤多鲜,排骨多香,吃都来不及,现在想来,还是满口生津。”

  舒展动情的描述,带动着大家的情绪,他略顿了顿,弯腰顺着塘中间的荷花残柄摸下去,从泥里摘了两只塘藕出来,就着塘水略洗了洗,啪的折成两截,对着孔洞瞅了瞅道:“真好啊,好象是宝应的美人红呢,风先生你这里真的都是些好东西。这样一段美人红,炖一锅排骨汤,味道一定好极,真要谢谢你了。”

  风焚林侧着脑袋,不知道在想什么,有些出神,只是摆了摆手。澡哥有些感慨,叹道:“我也好些年没回过老家了,我们家老头子老觉得我不务正业,见了面就要翻脸……还是有些想家啊,老太婆的熬锅肉特别好,巴掌大小,吃了满嘴流油,就是连山的也赶不上……”说着说着,声音渐渐低了下去。

  慕容十九点头道:“家里的味道,真的是让人魂牵梦绕,特别离家的游子……妈妈做的水晶芙蓉酥我最喜欢了……对了,焚林哥哥,伯母……伯母常给你做些什么呢?”

  风焚林沉默了半晌,脸色一黯:“我……没有家,也从不知道什么是母亲的味道……”

  慕容轻呀了一声,忙挽住他臂弯,柔声歉然道:“真对不起,焚林哥哥。以后,我给你做你喜欢的东西。”她声音越来越低,脸孔慢慢升起一抹红晕来。

  风焚林迟疑了片刻,还是将慕容推了开来,孤傲的神色,更胜从前。“我更喜欢一个人,孤独的滋味。”随着阴冷的声音,刚才眼睛里的那一抹暖色早消失得了无踪影了。“你,叫舒展是吧?你很厉害,由心入厨,这倒是我从未想到过的法子。不论输赢如何,我都会记住这个名字的。”

  说罢,风焚林转头对略显失落的慕容十九道:“这个对手很不一般,我要准备‘双尖’!”

  “焚林哥哥,真的要准备吗?这个……这个,能不能……”慕容十九脸色蓦然苍白起来,紧张的问道。风焚林并不答话,只是冷冷的看着舒展动作。见他冷酷决绝的神情,已知并无回转余地,慕容十九低声道:“焚林哥哥你刚才累了,这次……我代你去取来吧。”

  风焚林点了点头,慕容十九便朝偏厅走了过去,心神恍惚间,在石阶上一绊,险险跌倒。

  慕容行去,舒展浑没注意,他端来盆水,正坐在池边洗那藕段。全神贯注于每个细微的动作,带出来深切思念情感,感染着院中每个人。风哥暗暗点点头,啜饮着手中香茗,欣赏着舒展那自然的动作,嘴角溢出了欣慰的笑容。

  舒展并没有进厨房,在院落,质朴的烹调同这悠然的气氛结合很好,并没有什么眩目的技巧,只是就着慕容十九烹茶水铜炉,用的是一口普普通通的炖盅。他选的排骨也不是什么特别的食材,半斤多肋骨仔细切成小块,10公分长短,用紫铜壶里泡茶的开水汆烫冲洗干净,丢进炖盅,盖上盖儿细火满炖起来。不多时,满院都是那香浓的高汤香味,恰到好处的挑逗着大家鼻翼。

  慕容十九去了很久,回来的时候满头是汗,脸色苍白,竟然有些失魂的模样。风焚林眉头一皱,犹豫了一下,还是掏出块手帕递给她擦汗,从她手里将一个带盖小银托盘接了过来,快步走进厨房去了。单小五见慕容有些不舒服样子,关切的问道:“姐姐,你不舒服啊?”

  慕容有些恍惚:“没……没什么,有些个累了。”小五忙扶她在树荫下坐下休息,不知是真累了还是心里不痛快,一直紧攒着个眉头,刚才巧笑嫣然的轻快神色再也不见。

  舒展手里捏着个纸片儿,忽悠忽悠小心的控制着炉火,大半个小时,一锅香浓的高汤便已经煲好,从盖缝里漫出来诱人香味,将院子填充上了一种幸福的味道。舒展将洗就的莲藕切成半寸厚薄的段子,在高汤锅上支了个架子,搁上藕段,隔水蒸燉起来。等那排骨汤的香气,将粉红的藕段熏至微微发软,立刻就撇了高汤上的浮油,将架子撤了,藕段一股脑儿滚进汤里,火控到最小,慢慢炖将起来。

  粉嫩的红花藕在排骨汤里一滚,清新的香气立刻便氲了开来,汤色慢慢也开始变得凝润。舒展闭着眼睛非常享受的模样,索性揭开了盖子,把汤搅了搅,任由那温暖的蒸汽环绕着自己。过了一会儿见藕色火候已足,便撤了炭火,只留下几块发灰的老炭,温着锅子,让藕和排骨的味道在最低的温度里慢慢融合。

  “狗入的,这小子心肠不好,在老子面前烧汤,馋人啊,烦透了!”澡哥拧了拧鼻子,不堪香味骚扰,索性走远了些,斜靠着棵香樟,在浓密的树荫里打瞌睡去了。

  好一会儿,风焚林也端了银盘子出来,看他样子,好像盖子也未揭开过,不知道怎么烹调的。比起同单小五的比赛,这一次两个厨师都显得有些个“漫不经心”,好像并没有表现出多么华丽的厨艺。舒展做了个人人皆会的排骨藕汤,风焚林大概是把食材清蒸了一下了事。

  澡哥看了看摆在面前的两道菜,犹豫了一下,还是先从舒展的炖盅里盛了一小碗汤出来。这一碗藕炖排骨,汤色清亮凝润,散发着丝丝的温馨气息,还未入口,已叫人感受到了家的温暖。澡哥有些恍惚,愣了半天才品尝起来。

  “怎样?”舒展托着腮笑着问道。

  “嗯?哦,不错。”澡哥回味了一下,把碗里的剩汤一饮而尽,解说道,“舒展,你这一道藕炖排骨,是一道极普通的家常菜,不过意境非常人所及,从一开始便专注于人心所思。说穿了,你炖的不是汤,而是思乡,是母亲的温暖。汤炖得极好,就你现在的水平来说,可算得上超水平发挥。藕的清甜加上浓郁的肉香,藕、水、肉相当巧妙相融在一起,创造出美妙的体验。藕炖的功夫很老到,刚一入口时仍有些脆生生的,不过沾牙即化,很粉很甜;肉也炖得恰倒好处,汤鲜美清甜而浓郁。吃得出你的用心,算是一道好汤。”

  澡哥摇了摇头,叹气道:“不过以那个风湿的一贯水准来看,你的汤未免还不够看,不出意料,当不是人家对手。嫩,还嫩了阿。要能做得出直指人心、让人感动的藕炖排骨,还要练练。”

  舒展解下胳膊上毛巾,擦了把汗,乐呵呵道:“超水平发挥了阿?那我就满足了哦!本来就没打算要赢什么,嘿嘿。”

  风哥见他并不在意,笑道:“还笑,也不怕丢了你师傅的面子。”

  “噢,老头儿反正不知道,再说,还欠他一笔钱呢,多欠一点也无所谓了,嘻嘻!”

  “超脱于胜负之外,我还做不到。”风焚林面无表情,舀了一碗藕汤尝了一下,冷冷道,“羊一的徒弟,也不外如此,你的菜,不如我的。”说罢,揭开了银盘子的盖子,里面小小的两团白肉,晶白透亮,仿佛玉质。

  “哦,这是什么?双尖?双尖是什么?”澡哥有些好奇,拿筷子戳了戳,玉团轻轻摇曳,竟然是毫不受力,宛若果冻一般。

  “吃了便知,天下无双的美味而已。”说话时,风焚林眼睛精光大盛,傲气四溢。

  “天下无双?那倒要见识一下了!”澡哥馋像毕露,立马剐了一小块入口。起初急躁的神色,随着咀嚼,却越来越迷惑,到得后来竟然眉头大皱,讶道,“这就是天下无双?怎么个无双法阿?是不是太普通了哦?”

  “嗯?怎么会?”风焚林脸色微变,急忙也取了少许一尝,顿时面色大变,“不可能!怎么会是这样的味道?竟然不如平日十分之一……”他眉头紧锁,百思不得其解,慢慢的目光变得极其阴冷。

  风焚林缓缓转向慕容十九的方向,怒道:“慕容,你过来!”他脸色苍白,仿佛一座活动的火山,随时都可能爆发。

  慕容十九唉了一声,慢慢走到风焚林身前,低着脑袋,楚楚可怜的样子我见尤怜。风焚林眼睛在她身上扫来扫去,怒气越来越盛,突然一把扯开了慕容衣服的前襟。澡哥正在喝茶,噗的一下全喷了出来,喃喃道:“靠,老子要流鼻血了……”

  慕容十九的胸口就这么突地跳到了众人眼前,幼嫩的肌肤白得晃眼,本该是最诱人的风景处,却用白色绷带细细密密裹了起来,一抹惊人的鲜红血色隐隐从绷带缝隙里渗出,分外的夺人心魄。

  “你!”风焚林呆呆的木立在那里,舒展从未见过一个人的眼光如此的复杂:阴冷、怨毒、愤怒、狂燥又交杂着怜惜。风焚林身子微微的抖着,一个如此冷静的人也失了常态,面色变了又变,猛然间挥手给了慕容一个响亮的耳光,咆哮道:“你……你给我滚!”他手指着大门的方向,全身猛烈的颤抖起来。

  慕容十九的娇嫩面庞登时肿了起来,五个通红的手指印痕宛然,她却显得十分平静,柔声道:“焚林哥哥,我不走。我用我自己调换了食材,我知道,你若是输了,心里必定十分难过……不过,不想焚林哥哥变成那样的人,越来越残戾的人……变得我越来越不认识,我不要。焚林哥哥,你是有本领的人,不需要这样子,你一样可以是最好的厨师……”她声音渐渐低沉,却是那么的坚毅,两颗晶莹的泪珠顺着脸庞缓缓滑落,滴落在尘土里。

  风焚林看着她脸上的掌痕,嘴唇微微翕动,眼睛里神色一会儿温柔,一会儿又暴戾,过了好一会儿,忽然轻轻将身前的慕容推开,朝着大门走了出去,头也不回。“你不走,我走好了。”声音很轻,却冷得寒彻心扉。

  慕容十九呆呆的望着风焚林背影,一直到他消失在门外,身子晃了几晃,忽然扑倒在地,晕了过去。

  舒展和澡哥对望着,一时间什么话也说不出来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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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三卷 第二十三章 辞职风波
  舒展有些心不在焉,就这么拖着包进了门。澡哥革命警惕就高一些,双手扒着门框,四下张望了一下,才猫着腰刷的一下冲了进去。正高兴间,不知道哪里伸过来一只脚,横进澡哥脚步里,他一下失了平衡,朝前跌了过去,哗啦啦带倒一片桌椅。澡哥头上顶了一块破抹布,忿忿然爬了起来,满脸敢怒不敢言的神色。

  新月儿从卖饭的柜台口子里,慢悠悠荡了出来,手里剥着一个橘子,轻巧的掰下一瓣丢进嘴里。搞出了老大动静,舒展好像也没什么反应,直勾勾的走进了厨房。新月儿瞧着他背影,有些担心,忙问澡哥:“是不是输了哇?看他一付哈贝儿样子,增低点儿憨口水就要流起下来了。”

  澡哥把头顶上抹布用力掼到地上,哼哼道:“哎哟,腰闪了。新姐,你下手太黑……不不,应该的,你不要笑嘛,你一笑,我心头就发毛……”

  “妈卖麻披的,老娘问你是不是输了。”

  “咋个可能输嘛,有我坐镇……” 新月儿眼睛一鼓,澡哥登时萎靡,老实交待起来,“也说不上输赢,那个对手水平相当高,依我看来,已经接近几位最顶尖高手的境界。舒展还可以,表现呢还算出人意料,有点意思,不过……”

  “卖关子所,皮痒了哇?”新月儿打了个哈切,把半个橘子都丢进嘴里,用力咀嚼起来。

  澡哥身上一抖,忙道:“好好,捡重要的说。那个小子搞的是暗黑食谱,单小五弄不赢他,现在已经回四川去了,据说闭门修炼‘葵花宝典’……哎哟!橘子皮不要乱丢!舒展和他第二局作赛,做了个思乡情的菜,格局是高的,水平是差的,还没能到动人于无形之处。我觉得煽情有点假兮兮的,他娃还嫩。回来车子上跟他说了一下,生活阅历还太浅,做作死了,他就一直发起呆来了……不能怪我!你老是拿橘子皮招呼我,我怎么讲?”

  新月儿愣了一下,口袋里掏出一整只橘子,在手里抛着道:“看来出门几天,真的是缺乏教育了,这里一整个,不给老娘好生说,一火塞到你钩子后头切!”

  澡哥骇了一大跳,谄笑道:“老板娘,我乖得很,不需要继续教育哈!按道理,舒展应该是比不过那个搞暗黑食谱的瓜袜子,但是那小子的美女助手……乖乖,真他妈的巴士,身材只霸道,而且相貌也乖,一张小嘴儿一翘一翘的,只有那么甜了!……哦哦,他那个女助手不晓得咋个脑筋搭牢了,从自己胸口上挖了两块肉下来,换了暗黑食材。哎,虽然是美女的咪咪,但是味道真不砸地,要是不挖下来,让我捧着亲自‘吃’两口,哪有多好啊……”

  新月儿恼羞成怒,一招力劈华山,使得神完气足,直把澡哥砍翻在地,还在胸口上踏上一脚,怒道:“龟儿子的,你简直太没得人性了哈!人家女娃娃挖了心坎坎肉,你还吃得那么欢,老娘今天代表妇女保护协会人道毁灭了你哈!”

  澡哥忙揪住新月儿裤管,哀求道:“老板娘,脚下留情啊!你想,我们搞点食评也不容易嘛,不管什么恶心东西,不管什么难吃货色,都得认真品尝,有苦说不出哦!再说了,不过挖了个鸽子蛋大小的口子,长好了也不怎么看得出来嘛……哦,哦,痛!不是我心狠,是万恶的旧社会……哦不,是万恶的风湿林,自己马子的胸口儿切了,都不张视别个,直接甩手就走。比起来,我简直是非常慈善了哈,120的电话是我打的,手机可以作证哈!”

  老板娘好象对于整个过程特别感兴趣,一有空便提审过堂,澡哥这般水深火热的日子,过了好几天,人也委顿得不行。舒展就得了空闲,整日里眼睛望着天花板,傻不楞等的,要不是莹莹跑来找他,几乎就痴呆了。

  “他真的就这么走了?头也不回?”莹莹紧紧捏住舒展的手,指甲几乎都要嵌到手心里去了。

  舒展疼得直咧嘴,还不敢叫,忙答道:“是啊,我后来追出去喊了他好几嗓子,他也不回头,只是说什么下次必将登门拜访之类的,根本不提那姑娘的事情,真是的,搞不懂。”讲着讲着,忽然觉得手背上一凉,原来是莹莹眼里忍不住的泪珠,滴落了下来。

  “这个女孩真是勇敢……换作我,一定作不到的。”莹莹把脸凑过来,在舒展衣服上蹭了几下,吸了吸鼻子道,“这下子一定是伤心死了,认识那样的男人,真不知道是幸福还是痛苦……”

  舒展奇道:“这么还会是幸福?肯定是痛苦死了呢!”

  莹莹轻笑着刮了刮舒展鼻尖道:“傻瓜,你怎么会懂女孩子心思。左与右,冷与热,协调的时候是幸福和快乐,失衡的时候是灾难和痛苦。越是绝顶的女孩子,越是喜欢这样高难度的爱情,就好像踩钢丝。他越是困惑逃避,她越是坚韧执拗,不肯罢休。不过,弦在不堪其负的时候,是要断的……”

  舒展愣了半天,嘟着嘴道:“说那么深奥,我怎么懂得了。好象女人都喜欢这种酷哥,我们老实巴交的,注定一辈子打光棍的诺……”

  “嘿嘿,要是真的没人要的话,本姑娘可以出于人道主义精神,解决舒展同学的老大难问题……”莹莹开着玩笑,忽然脸一红,轻声道,“那种酷酷的男人,是给慕容姑娘那样的女人准备的,像我这样的平凡女孩儿,就喜欢和像你一样的苯苯头在一起。不用走钢丝,在你身边,就好像赤脚踩在大地上,踏实而又温暖。”

  舒展突然觉得被一种幸福所笼罩,却什么话也说不出来,只能用力将莹莹搂进怀里。两个人紧紧的贴在一起,互相倾听着彼此心跳的微妙声音,时间,在这一刻已然凝固。

  过了好半天,莹莹嘤了一声,努力从舒展怀里挣了出来,脸涨得通红,正色道:“我忽然想起来了,苯苯头,你要答应我,下次一定不要饶过了那个风湿坏蛋,要让他输得半点面子都没有,好不?”

  舒展看着莹莹认真的表情,迟疑了老半天,这才柔声道:“虽然我现在做不到,不过我向你保证,一定胜过了他。为了慕容,为了你,也为了我自己。”他执着莹莹的手,眼睛望着天边的浮云,心神也飞得老远老远。

  十月份的杭州,最是好天气,晴了快一个月,空气里那丝丝潮气早没了影踪,真可说是秋高气爽。新月儿最喜欢午觉,午后两点多,天台日头影里躺进“宝座”,脸上再敷了一张香乃尔的保湿面膜。太阳斜洒在身上,直暖入心里去了,脸上却满是滋润入脾的凉意,舒服得叫人爬不起来。一躺下去,总能睡一个多小时光景。

  今天也不例外,中午刚一打烊,新月儿就忙不迭指挥小刘把宝座的角度调好,泡了杯香茗在手边,躺倒便睡。这时候的天台,小乐惠的人都知道,是碰不得的禁区,谁若是触了眉头,搅坏了老板娘的瞌睡,死得一定难看。

  新月儿睡了没几分钟,却觉得浑身不自在,张开眼睛,只看见黑影一晃,吓得她一声大叫。她叫得极响,把那黑影也吓得倒退了好几步,这才看清,居然是舒展。

  新月儿坐起身来,不悦道:“宝气,把老娘黑惨了!你娃头儿发啥子瓜,把锑锅顶到头上爪子?”

  舒展头上带了个锑锅,说话瓮声瓮气的:“主要是预防老板娘您杖击我的头部。”

  “逗老子阿?钭死你!”新月儿勃然大怒,飞起就是一脚,踹向舒展小腹,只听到嗵的一声,惨叫声便响了起来。

  看着捂着脚乱跳的老板娘,舒展很诚恳的道歉道:“真是不好意思,不过老板娘您也太心急了,我还没说完,我把这块面板搁在肚皮前面,是为了预防您飞踹我的腹部……别别!还有哈,小腿上绑了两根擀面棒,背上是你靠背上的羊皮垫子,心口还有个不锈钢盘子……”

  看着面前全副武装的舒展,新月儿忽然噗哧笑出声来,一把钳住舒展耳朵,扯到面前问道:“说!干了啥子坏事,坦白从宽抗拒从严哈!”

  想不到全身盔甲依旧是被一击而溃,舒展哇哇大叫道:“轻……轻点儿阿!我招,我招了,我什么都招了……我……我打算来跟老板娘您辞职的……”话没说完,便觉得耳朵上撕裂般的痛楚渐渐消失,老板娘松开了手指。舒展忙蹲了下去,按照事先想好的终极防御姿势缩成一团,等待着完美风暴的爆发。

  等了老半天,也不见动静,大出舒展意料,忍不住偷偷窥了一眼,新月儿竟然已经已经背过身去了。舒展蹲得腿发麻,故起勇气站了起来,试探问道:“老板娘,我……”

  “年轻人,是应该出去闯闯……这里太小了。”新月儿背对着舒展,声音很平静,仿佛早就料到了这事情。

  想象中的一顿饱打或是劈头盖脸的狂骂竟然没有,舒展一时间竟说不出话来:“我……我倒不是不喜欢待在这里,老板娘你待我好得很……我……”

  “我知道,三年了,也该是碰到墙壁的时候了。换个环境,或许你还有上升的空间也不一定。”新月儿打断舒展,挥了挥手道,“下午来领这个月工资,还有年底的红包,也一起给你了吧……”

  舒展诺诺道:“这个月都还不到一半呢,怎么好意思拿?老板娘你说的真准,这次去了回来,我就老是觉得面前横了一道很高的墙壁,仰着脖子都看不见顶……可是我很想爬上去看看,墙后面的风景是怎么样的。我……我也想象师傅那样,成为一个厉害的厨师呢!”舒展说着说着,眼睛里发散出光芒来,紧紧的握住了拳头。

  新月儿默默的叹了口气,平静的问道:“那你打算到哪里去呢?要不要我介绍你去一家很著名的餐馆?”

  “谢谢老板娘,不过……”舒展犹豫了一下,红着脸说,“我……我其实……我想自己搞一个小店。澡哥说了,厨艺是有尽头的,人生是无限制的,只有阅历长了,才有可能提高厨艺呢……所以,所以……不知道是不是自不量力,还是很想搞一个小店。”舒展挠着头皮,傻笑着。

  “唔,也好。”新月儿没什么特别表示,摆了摆手道:“说完没有?说完了就快爬!下次记住了,就是当了老板儿,也不要在我睡觉的时候来碎烦,不然……今天就算了,你……你出去吧。”

  百井坊巷半夜里的时候,分外热闹,一两点钟光景,附近的娱乐场所都散了,三三两两的美艳女子,老板模样的成功男子,都聚到这里吃宵夜。烤羊肉串的、铁板烧的、砂锅的,一个个小摊子热气缭绕,把个漆黑的夜也染得明亮起来。角落里一只粉丝摊子,老板用小铁锅子炒着米线,香气直笼着旁边的方桌。

  方桌坐着两个客人,年长些那个用筷子敲着酒杯,大声叫道:“老板,饿死了,快点快点!米线少放点酱油,还有你那个劣质火腿,不要丢进去,旁边葱多抓一把就好了!对对,差不多。”

  他招呼完米线摊子,又叫旁边大排档炒个鸡蛋和菜心,这才悄声道:“我真搞不懂,你说瓜婆娘也没打你,也没骂你?老子不信,舒展你娃不要逗老子哦。”

  舒展看着澡哥,笑着道:“真的,我也觉得奇怪,今天可能脾气特别好吧,真运气。”

  “不可能!早上还给了我脸色看……”澡哥一脸狐疑,忽然间作恍然大悟状,一拍大腿叫道,“我知道了!原来如此,原来如此啊!”

  “怎么?快给我说说。”

  澡哥凑到舒展耳朵边神秘的悄悄问道:“是不是跟老板娘有一腿了哇?啧啧,看不出瓜婆娘喜欢吃嫩草,我说怎么眼尾都不瞧我一哈!也难怪哈,你娃看上去精壮,战斗力估计还可以……哎,咋个看上的不是我……虽然徐娘半老,但是风韵还大大的有阿!”

  舒展正喝啤酒,一下子呛进气管里去,脸涨得通红,几欲先死。澡哥淫笑着拍拍他肩膀,道:“慢慢喝,脸红什么,这种事情没什么害臊的,老子见得多了,哈哈!不行了,今天晚上要去浙江大酒店洗个桑拿,火被你说起来了。”

  舒展怒道:“我说啥了?还不是你自己YY出来的,好意思!哼!”

  “不管,反正火起来了,不泄火的话要伤身体的。是兄弟就借我500,礼拜三发工资了一起还。”

  舒展警惕的看着澡哥,紧紧捂住钱包道:“不干!上次敲了我1300还没还,又来了,我又不是开银行的,没有没有。”见澡哥气馁样,又有些不忍心,“对了,我开小店的话,澡哥,你来帮我吧,算合伙嘛……这样的话,这样的话,我……我的钱,就是你的钱了,你要去桑拿,也方便些,怎样?”说完又觉得无比肉痛,仿佛钱包里的钱已经飞进了桑拿小姐的口袋里,隐隐有些后悔了。

  澡哥哈哈一笑,举起酒杯道:“我们是兄弟嘛,要是给你打工了,我不是没面子死了?我这个人,从来不同兄弟一起干事。合伙的事情,终归有矛盾的,要是为了钱少了个兄弟,那多划不来啊。哈哈,来,喝酒喝酒!今天庆祝你虎口脱险,一定要不醉不归阿!你,先干三杯!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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